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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痴人和他的時空膠囊計畫 黃均人時光逆旅18年

「檔案」是前人走過所留下的痕跡,是過往人、事、物「記憶」的留存,師大音樂系教授黃均人藉由檔案工作連結歷史的脈絡,展現一件音樂文獻的珍貴價值。
2022/9/12
文:趙靜瑜/攝影:鄭清元/影音:黃大維

隔著一道牆。

牆的那一邊是師大夜市,人來人往,生活便捷,蚵仔煎、滷味、鹹酥雞加上雜貨賣店,上課或下課時分,車水馬龍,學生匆匆來去,享受大學周圍的生活便利。牆的這一邊是不在校本部的師大音樂學院與民族音樂研究所,低矮的建築外觀本身有一種低調的純樸,有部分音樂系琴房跟大班課教室,師大音樂數位典藏中心(Digital Archive Center for Music)彷彿在塵囂的邊緣,安安靜靜存在著。

常常穿著格子襯衫加上卡其褲,師大民族音樂研究所教授黃均人建立了師大音樂數位典藏中心,他不是音樂系裡那些上舞台風光演出的明星演奏家,而是個打點內外的忠誠管家,而那些經歷時光,歷盡風霜的檔案,才是主人。管家與團隊為主人竭盡心力地服務,經手著一批又一批音樂檔案,或樂譜,或書信,或有聲資料,或節目單,為它們擦去歲月的塵埃,建造一個時光膠囊,一個安身立命之所,給它們一個編碼,一個檔案盒,小心翼翼,為音樂史料打造一艘時光逆旅之船,航向曾經的瑰麗風華。

音樂數位典藏中心座落師大音樂學院二樓,外觀樸實卻自有天地。(攝影:鄭清元)

投身音樂檔案保存18年

同樣的工作做了18年,「對我來說,應該算是不無聊吧!」黃均人說,個性使然,他從小知悉人多的地方比較危險,那裏人少就往哪裡去,這個整理音樂檔案的工作,無須浮誇,無須躁進,無須過多的送往迎來,偶有掌聲也只有一點點,但卻是黃均人的多年堅持。

黃均人說,「檔案」是前人走過所留下的痕跡,是過往人、事、物「記憶」的留存,「藉由檔案工作,連結歷史的脈絡,完整體現一件音樂文獻的珍貴價值,這是我覺得最有意義的地方。」

從1877年美國發明家愛迪生發明留聲機以來,音樂保存進入了新紀元,沒有文字,口傳心唱的原住民歌謠有了錄音紀錄,為民族音樂研究跨進一大步。黃均人說,音樂是人類文化的重要資產,是人們對於聲音的藝術想像。它具有抽象以及稍縱即逝的特質,需要藉由符號完成樂譜,才能進行記錄流傳,人們再透過人聲或是樂器來重現音樂的美妙旋律;而留聲機的發明,更開啟了透過錄音載體進行典藏音樂的時代。在歷史的長流上,音樂文獻與檔案數以萬計,如何蒐集並妥善保存這些具有珍貴價值的史料,便是檔案工作者的傳承使命,也是他的。

黃均人出生於新竹,父親是記者。在母親的鼓勵下,黃均人7歲開始學習鋼琴,之後考上師大音樂系。因為喜愛古典音樂與音響,他也自然而然養成收藏古典音樂唱片的習慣,「我一開始根本沒有使命,我只是喜歡聽古典音樂。」

師大音樂系4年期間,系上老師知道學生群中有一個黃均人喜歡收集唱片,收集唱片聽起來好像跟整理音樂檔案比較有關係,「那不然來音樂系圖書館幫忙好了,我大二就去系上圖書館,幫老師們整理資料,給唱片編目與管理。」人生契機,就這樣在黃均人身上出現。

音樂數位典藏中心有數台過去百年音響播放系統及零件,得以播放各時期不同載體的錄音。(攝影:鄭清元)

美國國會圖書館實習 腦洞大開

師大音樂系是台灣最早的音樂系,歷史悠久,資料繁瑣不及備載,當時的人也不知道如何整理資料,黃均人說他陷入一種找不到人請教的無解狀態,「我既不懂編目,也不知道怎樣把資料系統化,那不然出國念這個好了。」年輕黃均人暗暗下定決心,開始打聽哪裡可以學到這些管理音樂檔案的地方,發現美國國會圖書館有著全世界最重要的音樂樂譜收藏,就連貝多芬手稿,布拉姆斯手稿都看得到。

黃均人開始盤算,怎樣可以「混」進去美國國會圖書館學習,他發現美國國會圖書館附近有一所美國天主教大學(the Catholic University of America),校內有一個與美國國會圖書館實習的計畫,他順利申請進去,唸到音樂學博士畢業返回母校任教。

在美國國會圖書館音樂部擔任實習生的時光,對黃均人的後來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黃均人去了最需要人手的音樂部實習,一段時間之後,黃均人受到館員信任,有了神奇的鑰匙,可以自由進出典藏庫房,「裡面有各種手稿,各種樂譜,有海飛茲親手註記演奏的樂譜,有克萊斯勒的手稿,看到這些手稿,內心有一種幸福感,對於美國國會圖書館在珍貴文獻典藏注入的關懷,以科學理論建立完整的保存策略都留下深刻印象。」

黃均人的美國國會圖書館經驗,強調檔案保存的重要性,成為台灣音樂史料保存重要的啟發。

2000年黃均人回到師大音樂系任教,協助系上陸續建立蕭滋(1902-1986)、戴粹倫(1912-1981)、張彩湘(1915-1991)、劉德義(1929-1991)與朱莉(1951-1986)等前輩教師們的紀念網站。

保存一份節目單,第一個步驟是去除所有的訂書針。(攝影:鄭清元)

音樂史料保存觀念 開始萌芽

2003年,黃均人承接國立傳統藝術中心民族音樂研究所(現在的台灣音樂館)的「台灣地區民族音樂資源整合計畫」,針對臺灣各地的音樂館藏做了一次普查,除了一般性資源外,也針對幾份較特殊的機構典藏資料做了調查,包括國家圖書館「蕭滋檔案」、國立臺灣師範大學「音樂系史檔案」、「陳萬鼐圖書檔案」、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李哲洋檔案」、南華大學「呂炳川檔案」與高雄市文化中心「黃友棣檔案」等等,「我發現大家對於音樂文獻的保存工作並沒有依循的標準;前輩們留下來的史料,也沒有一套有系統的整理規範與保存機制。」關於音樂檔案整理,都還停留在他出國前的混沌。

2004年初一個師生聚餐,一位在課堂上聆聽過黃均人國會圖書館經驗的研究生李婉淳向老師們提議:「師大有這麼多珍貴的音樂史料檔案,是不是應該成立一個專責單位,像國外一樣進行妥善的整理與保存?」在場的師長們,包括民族音樂研究所許瑞坤所長與音樂系錢善華主任也都認同,由黃均人負責執行。

就在2004年9月開學前,系上整理出一間辦公室,在校園中成立了一個以保存珍貴音樂文獻為目的的單位「音樂數位典藏中心」,肩負系史保存的使命,也推動國人對於音樂檔案工作的重視。

音樂數位典藏中心的盤帶播放系統,處理許多昔日錄音數位化。(攝影:鄭清元)

「光是以科學方式建立流程,我們就鬧過很多笑話。」黃均人說,看到美國國會圖書館的檔案盒中,每份手稿每一張紙都夾有一張白紙,他回國也照本宣科,一次邀請出身台灣的優秀學者葉娜(Nora Yeh)博士,任職美國國會圖書館,擔任美國民俗中心(The American Folklife Center, Library of Congress)的檔案研究員訪台,她看到白紙,透出疑惑的表情,「後來我們才知道,美國國會圖書館檔案盒中那些一張張的白紙不是普通影印紙,而是特殊的無酸紙。」

音樂數位典藏中心資深助理曾子嘉自己是師大音樂研究所畢業,也拿到政大圖檔所學位,她也是黃均人返國後第一批帶出的學生,更是典藏中心的重要夥伴。她表示由於工業革命之後,紙張需求量大,為求快速製造,加入了酸的成分,但沒幾年,這些紙張就會泛黃、發霉而劣化,「那張夾頁的紙張是特殊無酸紙,不含酸性,也不容易發霉脆化,放在文件中可以延緩資料老化的速度。」就是這樣一點一滴,開始了漫長而沒有盡頭的音樂檔案建置工作。

國家文藝獎得主曾道雄早年錄音專輯,拜檔案典藏所賜,至今猶能聆賞。(攝影:趙靜瑜)

從師大音樂系史開始

在校園內要做數位典藏,經費是問題,觀念是問題,面對隨之而來的挑戰,黃均人的生活從此陷入排山倒海的忙碌之中。音樂數位典藏中心首要任務是整理師大音樂系史檔案的蒐集與整理工作,但系上資料極為有限,當時的系史館所存放的資料,主要是畢業紀念照、一些公文以及舉辦活動留下的文件與照片,稱不上是一份完整的系史檔案,也缺乏經費與人力來繼續蒐集往下推進。

2005年,師大音樂系即將邁入一甲子前夕,黃均人向當時國科會進行的數位典藏國家型科技計畫提出《師大音樂六十年數位典藏計畫》獲得通過,開啟數典中心推動系史典藏工作的新契機。

在計畫書中,黃均人與團隊很勇敢地提出了三大願景:首先是將過去60年來師大音樂系的重要系史檔案進行數位化;再來,建構一個具有影音多媒體功能的系統,此系統可以處理原始檔案之壓縮、轉檔、保存、資料庫管理等工作,並提供外界搜尋、下載、瀏覽、線上收聽等服務;最後,架設一座具經營管理機制的虛擬音樂數位博物館。期許自己這不僅是音樂系本身的歷史回顧,更具有橫跨傳統與數位時代之指標性意義。

再偉大的願景還是得經過現實的考驗。計畫開始正式執行之後,黃均人發現,在有限的時間與經費下,要達成這些願景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光是將「重要系史檔案進行數位化」,就遭遇到重重的阻礙與問題,諸如原始資料的蒐集是否要有方向與保存機制?資料的篩選、整理與編目是否有參考規範?數位化的方式與規格要如何因應未來使用上的需求?要把這些問題一一釐清與解決,不僅需要整體的考量,更是一件艱鉅的工程。

看到這些考驗,也看清團隊的不足以及實際需要面對的問題與挑戰,黃均人帶著幾位助理與一批批研究生們,在有限的空間與資源之下,逐步實現;執行計劃案爭取校外經費,加入國際音樂典藏相關學會,並藉由參加年會的機會發表階段性成果,多方學習與交流參訪,讓自己壯大,才能抵抗排山倒海的難題。

民國35年師大音樂系舉辦的第一屆校內音樂會節目單。(攝影:鄭清元)

挖掘歷史 記錄當下

音樂數位典藏中心目前大致上檔案可以分成兩大類在處理,一是紙質類手稿,二是影音資料錄音帶。但是歷史還在走,音樂數位典藏中心必須一邊追索過去,一邊記錄當代,透過精進的錄影音設備與經驗豐富的業師,師大音樂系交響樂團每年在台北國家音樂廳的公演都是由典藏中心帶著學生一起錄製,不輸一般民間公司。

目前音樂數位典藏中心典藏珍品包括民國35年師大音樂系舉辦的第一屆校內音樂會節目單,這些是由系友捐贈,節目單以刻鋼板複印,看見了過去的歷史發展;錄音典藏則有國家文藝獎得主曾道雄的錄音唱片,黑膠唱盤緩緩轉起,曾道雄漂亮優美的聲線傳了出來,那是時光的禮物。此外包括已故指揮家張大勝、曾任師大音樂學院院長陳郁秀的口述歷史等等,都是收藏重點。

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黃均人說自己是學校老師,還是以授課為主,但在重建音樂檔案的過程中,就像是書寫自己想寫的論文題目,有很大的成就感,「18年來到現在,還沒有人跟我競爭,可能這條路實在太過辛苦。」黃均人說,學生們與助理們也都能了解他的做事風格以及堅持,願意跟著一起做,他深深感謝。

黃均人用音樂典藏為台灣音樂歷史,留下紀錄。(攝影:鄭清元)

重建台灣音樂史 與檔案同歌

但黃均人也只是一個學校教授,面對台灣對於音樂檔案的不重視,如何呼籲改善,這才是危機,「台灣要重建音樂史,如果沒有公家機關帶頭做有系統的規劃,只是零碎的計劃或是專案,很難真正開始。」

每次遇到挫折時,團隊也會氣餒,比如說協助機關舉行音樂檔案研討會,這些官方機關都只把師大音樂數位典藏中心當成「廠商」,過程中在乎的是大官會不會到,媒體會不會報導,「我們在國外連結網絡中同好很多,但在國內卻很孤單。」

坐在多年來為音樂相關工作者錄製口述歷史的歐樂思廳,黃均人第一次從訪問者變成受訪者,點滴回憶,都是台灣音樂史重要的一頁。黃均人說,資料妥善保存,才是對歷史的尊重,「身為大學教授,社會缺少甚麼,我們都應該傾盡所能付出。我也不是要飛向宇宙,而是希望能夠呼籲社會,理解關於音樂檔案保存背後的意義。」

重建台灣音樂史立意良善,但大環境何時水到渠成,無人知曉,但目前可以確定的是,黃均人與他的團隊,師大音樂數位典藏中心會繼續存在,盡管家的本分,繼續與時光對抗,與音樂史料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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