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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野孩子」復育計畫 導演陳芝安、謝欣志拋新生活嚮往

你有多久沒有走進山林裡了?兒童實境系列節目《叫我野孩子》領著孩子們,重返大自然,利用五感與肢體,重新感受被數位時代壓抑的「野性」,企圖尋回人與自然、社群間的連結想像。
2023/7/31
文:葉冠吟/攝影:鄭清元/照片提供:大逆光影音製作

10歲的你,在做些什麼事呢?

戴著厚厚眼鏡,滑著平板和同儕打遊戲或拍短影音?還是籠罩在「不能輸在起跑點」焦慮下,被家長送進一間又一間的才藝、語言班,捏塑你走向社會肯定的「菁英」學生之路?

在不遠處,有群孩子兩兩一組被丟進山林、溪谷裡,挑戰剖竹子、鋸樹枝,嘗試親手搭建專屬秘密基地,幫熱情的獵犬蓋家,挑戰在溪邊蓋小小庇護所。他們赤腳奔馳在泥土裡,像小泰山攀著樹藤盪鞦韆,大笑中把公雞放在頭上咕咕叫。玩累了,就慢慢攀上高聳大樹,挑個舒服角度打盹,感受自然涼風輕撫肌膚與穿透葉縫的細碎陽光。

他們是導演陳芝安和謝欣志試圖復育的「台灣野孩子」。

小女孩們被指派要和教練一起搭建竹涼亭,第一步驟就是要到竹林裡取材,兩人協力完成搬運,依舊笑嘻嘻。(照片提供:大逆光影音製作)

身為耕耘影像20多年資深紀錄片工作者,兩人看過安寧病房等待死亡光景、雄心闖蕩中國的台商,還有掌握流量密碼YouTuber的亮麗與哀愁。近兩三年,他們選擇把目光聚焦在10歲的小學生,用紀錄片手法,製作兩季實境節目《叫我野孩子》。

在熟悉自然生態與生活技巧的「教練」引導下,孩子們學習用五感與肢體,找回被數位時代壓抑的「野性」。第一季,團隊帶著8組孩子上山下海,體驗曬網捕魚、插秧農耕,拋出親近自然的「新生活倡議」,吸引2百萬人觀看。

第二季籌備消息一出,也讓家長們帶著80多名孩子搶著報名,自願讓他們經歷在烈日下翻土、躺地爬樹、在溝渠自娛玩樂等考驗。最終選出16名、8組小夥伴,以「構築」為主題,在安全前提下,跟著教練前往台灣各處練習從大自然取材、動手打造獨一無二的空間。

讓孩子動手構築 尋回人與自然、社群連結

「魯凱族教練德日尚告訴我們,如何驗證你是真正懂這座山的人,就是看你有沒有能力,用這座山的材料蓋出家屋,因為要夠熟悉所有山的材料。而且家很大,不可能一個人完成,需要社群、部落的力量來協助。所以一座家屋,展現了你與自然、社群互動的關係,但當代都斷裂了。」

邊輕鬆詢問大家是否要席地而坐、邊分享著《叫我野孩子2》主題的想像,導演謝欣志和搭檔十多年的夥伴陳芝安溫和招呼著。

《叫我野孩子》系列導演謝欣志分享搭建一座「家屋」的重要性,不只展現人對自然的熟悉度,更得透過與社群夥伴共同合作才能完成,展現與自然、社群的連結。(攝影:鄭清元)

節目最初誕生的契機,源於陳芝安發現重度3C沉癮的姪子,一接近大自然,成癮症狀就會暫緩。他們發現,在科技飛速進步的社會裡,孩子卻與自然越來越生疏,怕蟲怕髒怕曬,甚至冒出「魚是種出來」的錯誤想像,虛擬時代得靠「體驗」把真實找回來,可真實的自然,越來越難找到。

兩人的工作室座落在新北新店十四張捷運站、走路約6分鐘的老眷村巷弄裡,周遭鄰居多是高齡的老榮民。

謝欣志指著長長街區介紹著,他說,這裡是國民政府安置海南島與韓戰撤退的軍民而建的住宅區,早期曾因族群語言溝通不易、頻頻產生誤會,被地方稱為「土匪村」。

但「土匪村」四周當年因被劃為農業保留區,有綠油油的農田與高聳樹林,儼然為新店最後一塊綠地,「十年前,我就是在Google Map上看到這裡有塊綠地,被深深吸引,夏天工作結束後外出散步,都能看到螢火蟲」。

可惜的是,隨著捷運環狀線開發,帶動政府徵收土地籌備重劃區,多數老樹被砍、綠地消逝,螢火蟲的家,變成了比「土匪村」4樓房屋還要高4、5倍的高樓大廈。

導演謝欣志(左)和陳芝安(右)共同座落在新店十四張捷運站附近的工作室,原本擁有大片樹林良田,卻因捷運建案被政府徵收成重劃區,綠地大量消失被高樓取代,只剩下零星的都市菜園。(攝影:鄭清元)

望著周遭尚在施工的建案,陳芝安苦笑:「這個年代,所有房子幾乎都是建商蓋的,我們只能被動選擇一坪60萬、80萬或兩房一廳、三房一廳的空間。但其實我們的前兩三代、不是很遠的年代前,是靠著村莊的力量,交工共同蓋出一棟房子,蓋房和我們的生活是緊密合在一起的」。

儘管開玩笑形容選擇「構築」為主題,只是想找個理由帶孩子走進大自然,陳芝安坦言下意識也彷彿在追尋著,還沒進入資本主義、高度分工前的生活樣態,「房子的建造(我們)不可能參與,更沒有什麼與人換工的緊密感,人是疏離的,活在自己世界裡,一家人出門也只盯著3C」。

謝欣志在一旁補充,「但當我們讓小孩走進自然後,他們不由自主會開始想,要怎麼和朋友合作、跟教練合作,思考要怎麼搬沉重的木材,用身體的方式,慢慢把這些與人和自然的『連結』找回來。雖然背木頭很重很痛苦,過程也有很多挫折沒錯,但他還是覺得好玩,這是很本能性的。」

小男孩們被教練安排為忠心耿耿的3隻獵犬打造新屋,原本獵犬們對新來訪客充滿警戒,過沒多久,在男孩們熱情真誠的互動下,馬上變成好麻吉,連被狗「遛」倒,也能笑個不停。(照片提供:大逆光影音製作)


看著無論男孩、女孩,把自己全身心拋進自然裡,全身髒兮兮,卻依舊玩得不亦樂乎,在土地上打滾,在小溪漂浮著,「然後你聽到他們的笑聲,從第一季到現在,我每每還是會被打動,小孩不就該這樣玩嗎?不就該是這個樣子嗎?」陳芝安眼底終於撇開憂慮、閃起笑意。

「自然落差」世代的寂寞孩子

早在2005年出版、談論孩子與自然關係的經典著作《失去山林的孩子》(Last Child in the Woods),就點出名為「大自然缺失症」(Nature-Deficit Disorder)的嚴重問題。

積極推動「讓兒童走向戶外」運動的作者理查‧洛夫(Richard Louv),就在書中寫道:「隨著年輕人親近大自然的時間愈來愈少,他們生理與心理上的感受也愈來愈窄化,而這大幅縮減了人類經驗的豐富性」,且對孩子的心理健康產生極大影響,在2003年的美國心理疾病相關調查報導,就顯示近5年美國兒童服用抗憂鬱劑的比例,學齡前兒童增加了66%。

儘管是他國20年前的數據,可在長期大量接觸孩子後,謝欣志和陳芝安不約而同地感嘆:「小孩們很寂寞啊」,看似生活環境優渥,內在卻彷彿有一隅一直沒被滿足,如黑洞般的寂寞感。

「2000年時,我們還在談數位落差,現在則是自然落差,有意識的人才知道重要」,謝欣志舉例,國外科技業大老闆總喜歡送小孩去禁止使用3C的森林小學,讓兒女學會如何在大自然玩耍,相對在豐裕山林資源的台灣部落,卻因爸媽忙於工作無暇照顧孩子,只能用手機養小孩,「走進自然,重新建立與人的連結,都是需要練習的。」

「走進自然,重新建立與人的連結,都是需要練習的。」《叫我野孩子》導演謝欣志分享,在拍攝過程裡,教練德尚日帶著孩子們靠在樹下休息,模仿樹的樣子,聆聽自己的聲音。(照片提供:大逆光影音製作)

在第一季每天活動結束後,兩人都會坐下來和孩子暢聊1個多小時,聽他們分享一天裡的喜怒哀樂,這段被深度關注與同理過程,讓孩子卸下心防,吐露曾被欺負、想轉學的難過秘密。不少爸媽在看到節目播出後,默默地向他們詢問,能不能也收藏一份完整的訪問音檔。

到了第二季,充足的陪伴同樣讓孩子們說出煩惱,那些關於獨生子的寂寞、默默較勁的姊妹情結、渴望爭取關注的表現欲。

陳芝安忘不了有個小朋友就告訴她,爸媽從來不陪他玩,媽媽說她眼睛不好但晚上都偷看電腦,爸爸說忙於工作卻都在偷玩臉書,「他說,總不能一個人玩鬼抓人吧,自己抓自己很怪,他在這裡(錄影)終於有人一直陪他玩……」還有孩子形容山林像天然遊樂場,讓他把不愉快的情緒卸放掉,很像重新開始,童言童語地說著:「山可以讓我平靜下來,謝謝這片山長在這裡」。

花5天陪著一對小姊妹在溪谷跳躍玩耍的教練樹杰(右1),希望這段短暫的自然時光,能讓她們留下美好回憶,想到原來自己是有能力快樂、嬉笑與奔跑。(照片提供:大逆光影音製作)

花5天陪著一對小姐妹在溪谷跳躍、搭建小小庇護所的教練樹杰,也留下了感性口信影像給兩人:「即便當你們長大了,去面對這個世界給你們的壓力、挫折的時候,你們還是可以想到,原來你們是有能力去自由的。快樂的、嬉笑的、奔跑的」。

藉由去看、去聽、去聞、去感受、去嘗試,樹杰希望這些童年美好畫面能被烙印心中,而這也是許多大人珍貴的心靈寶藏。

童稚視野的真摯提問 喚醒大人心底的「野孩子」

小孩一向是影像劇組最害怕的演員卡司,無法預測對方的下一步,卻成為《野孩子》團隊最可貴的驚喜,「時間是重要的容器,只要時間夠長,有耐心等他,孩子你比想像的有更多情緒與可能性,要對他們有信任感」,謝欣志笑説,有人被藤蔓刺傷嚎啕大哭40、50分鐘,或鋸竹子鋸累了不想動,沒關係,那就好好哭、好好睡,接納一切發生。

《叫我野孩子》製作人陳芝安(右)希望藉由節目,不只帶小孩走入自然,也想喚醒大人心裡的「野孩子」,找到機會自我對話、聆聽心底的聲音。(攝影:鄭清元)

而等待是值得的,因為孩子童真、乾淨的雙眼和想法,常會直擊大人心底,有時還會反過來拯救比自己高出好幾顆頭的人們。

有次陳芝安詢問對方:「你為什麼特別好奇?」孩子卻不解地回應:「我沒有特別好奇,妳小時候也一樣好奇吧」,讓她和許多觀眾都被深深撼動,忍不住問自己:「我們什麼時候不再對世界充滿好奇?」

又或者在協力搭完竹涼亭,準備重返都市前,2個小女孩也向教練阿枒可愛喊話:「當妳碰到困難時,妳就想想我們,在這邊有多開心玩樂的樣子,妳就會忘記煩惱了!」

陳芝安笑說:「不只小孩,大人心中也有野孩子,沉睡許久,該被喚醒了」,並指出,「現代人總覺得生存有太多的『不得不』,其實只是我們不想做別的選擇,沒有機會做自我對話,誠實面對自己的渴望」,期待節目能提供一個媒介和每個人心裡的「野孩子」對話。

在《叫我野孩子2》節目裡,教練豪毅和男孩們在共同搭建的茅草涼台屋頂上,快樂閒聊、睡午覺。(照片提供:大逆光影音製作)

在《叫我野孩子2》其中一集尾聲,陽光灑落在趴臥茅草屋頂上男孩們與他們的教練豪毅,一大兩小享受這5天協力完成的涼台成果閒聊。

「你們有沒有爬過檳榔樹?」「沒有。」
「你們有沒有爬過椰子樹?」「沒有。」
「都沒有?」「我要爬爸媽絕對不讓我爬。」
「那你就偷爬啊。」「然後回來就被打啊。」
「被打就被打。」

逗得兩個男孩哈哈大笑。

兩個孩子相互追逐、邊笑邊在一望無際的茅草中穿梭。風聲、笑聲和草沙沙的搖曳聲交織。教練豪毅真摯地獻上對男孩們的祝福。

「感謝神帶領我們,兩個孩子從台北遠道而來,打赤腳,跟著我們一起踩踏在土地上面,求祢帶領讓他在未來的路上,能夠去認識更多不一樣的新奇事物,讓他們保有真誠的心,勇敢的心,迎接挑戰」。

願大小野孩子們,繼續在台灣土地上被復育。

主題照:導演陳芝安(左)和謝欣志(右)是台灣資深紀錄片工作者,近兩三年,他們推出以紀錄片方式拍攝的兒童實境節目《叫我野孩子》,在熟悉自然生態與生活技巧的「教練」引導下,孩子們學習用五感與肢體,找回被數位時代壓抑的「野性」。(攝影:鄭清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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