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把你自己放進另一個人的鞋子裡』。學習將自己的腳縮小、變形,塞進那雙自己不曾穿過、但另一個人必須天天面對的破鞋,學習同理他鞋子裡的小石頭與腳臭。」這是阿布在散文集《萬物皆有裂縫》中,為「同理心」下的一段註腳。
從病症和醫院、及在此間隙中的生活呼息……我們知道阿布是詩人、文學作家,然而門的另一頭,他是精神科醫師。醫學的嚴謹訓練、心理知識的鑽研,詩人細膩的哲思心靈如何受其影響?
對於精神疾病被貼上的「瘋狂」標籤,我們忍不住想去窺探。但是不是,試試「把你自己放進另一個人的鞋子裡」。萬物皆有裂縫,從來沒有完美的正常人。
文章節錄
《萬物皆有裂縫》
細節綻放如花
我很難認得別人的臉。
人的臉上充滿細節。那是眉毛的粗細長短,鼻梁高聳或塌陷,眼皮或單或雙,眼頭與眼尾的弧度如何改變,嘴角牽動著怎麼樣的肌肉,然後笑逐顏開。那些細節是花,在你和那人面對面交談時輪番盛放又同時凋謝,幾秒鐘內就演繹了一整個季節。
但我時常走入小徑,並且在繁花盛開處迷失,而見不到作為全貌的一整座花園。
人對人臉有特殊的整體辨認能力。即使我們難以分辨出一朵蘭花和另一朵蘭花之間的差別,也沒辦法快速認出一隻黃金獵犬或是一隻麻雀的臉孔,但對於身旁同類細微的五官差異卻能有敏銳的感知。然而並不是每個人天生都具備這樣的能力。最嚴重的臉盲被稱為臉孔失認(prosopagnosia),是一種神經學症狀,可能在中風或是腦傷之後發生,也可能是與生俱來的特質之一。這樣的困難可輕可重,以前學界認為臉孔失認僅是罕見案例,但近年也有報告認為有類似困難的人可能比過去想像的還要多,大概占總人口的百分之二左右。想像你走上一條擁擠的街,人們很容易在陌生的臉孔之中標定出那唯一熟識的五官排列,但唯有你,只能在人海裡踽踽獨行。
臉盲的人能夠辨識臉部的細節,但難以將這些細節整合出意義。因此這樣的問題並不在於「視」,而是在於「認」──從神經解剖學的位置來看,連結大腦掌管視覺的枕葉與賦予意義的顳葉之間的右側下縱束(Inferior Longitudinal Fasciculus, ILF)白質,可能藏著人類如何辨認臉孔的鑰匙。
由於無法辨認五官,我認人的線索大部分來自於臉孔以外的周邊資訊,諸如髮型、衣著、配件、聲音,甚至連這人出現的場所或是互動的親疏程度,都可以成為定位的線索;只是當一個人離開他慣常出現的場合,或是換了眼鏡換了髮型,他的臉孔就會像是颱風天斷了纜繩的船,轉眼間就漂離了那個他寓居的名字,在我腦海裡愈漂愈遠,終至消失。
我時常羨慕某些醫學生時代或曾聽聞、或親眼見到過的前輩醫師的認人功力,那樣的能力對我來說有如特異功能:醫師在醫院地下街被一位路人叫住,他第一時間就認出這是自己幾年前僅看過數次的病人,連對方是什麼診斷、治療狀況如何,甚至先前陪病的親人也能流暢問候,彷彿內建一部人臉辨識的資料庫。那樣的能力在人際互動上有太多的優勢,畢竟在大部分的情況下,人都希望自己的臉被所珍視的人記住,我的臉孔在你的腦海裡占據了特別的位置,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因此我走在路上時常心驚膽跳,畢竟一個突如其來的招呼,很可能帶來的不是驚喜,更像一次難堪的隨堂抽考,而且你壓根沒有準備。有些時候能靠著一些東拼西湊的資訊碰巧猜對過關,更多時候是以尷尬換取更多的尷尬(「嘿好久不見啊!」「呃請問你是……?」)。因此有人認為這樣隱微的困難會影響社交功能,使人變得較為退縮與焦慮。而我也發現我在網路上與人互動比起現實生活中來得更加安心──畢竟網路上每個人都是一組清晰可辨的帳號,但實際見到面時,他們的臉上可不會寫著自己的名字啊。
當你在街上遇到多年不見的好友,興奮得上前相認時,若你發現他面色古怪,侷促不安,或許可以不著痕跡地暗示自己的姓名或是綽號,與過往對你們都很重要的情境線索;若對方碰巧有著臉盲的困擾,那將會是一種溫暖的體貼。即使他第一時間對你的臉孔沒有反應,也不一定代表遺忘了你這個人;而是他可能暫時迷失在細節的花園之內,等你前來,用各種線索帶領他走過腦中那段曲折隱密的小徑。你在他的腦中並不是用一張臉孔作為標籤,而是純粹作為一段時光的切片儲存在記憶裡的。他正等著你撥開那些細節,逆著時間的流向逐步上溯,在過去的某個相遇的時間點,你找到他,而他也找到你。臉孔的細節因此不再重要,就讓它們留在那裡,繼續綻放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