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過去的歷史小說,往往會有次殖民地的歷史、創傷、矛盾、對抗、衝突的緊張情緒在敘述中激盪。但是,《睡眠的航線》以詩意的語言,自然生態視角度拉出一條超越個人和家族生命史的軸線,對戰爭與人類文明的進程提出獨到的觀察與見解。
小說的敘述大致分兩線交纏進行,第一條敘述路線以「我」的敘述觀點呈現「我」如何在看到難得一見的竹林開花之後開始出現另一種「睡眠規律」的症狀;這條敘述軸線不斷被另一條日治時代末期一個台灣少年「三郎」如何自動應召飄洋過海,到日本參與大戰時先進飛機的製造的敘事線。除此之外小說尚穿插其他角色觀點,包括三郎之母、觀見戰爭苦海眾生頻頻發出祈禱卻無能為力的菩薩、一隻無意中被當作床腳長年承擔原非它應負重任的烏龜、和年老住在中華商場以修電器為生的三郎。
敘事結構的用心安排耐人尋味,第三人稱觀點為主的敘述軸線橫跨神界(菩薩)、人間(三郎及其家人、參戰的日本和美國軍官士兵等)、動物界(名為「石頭」的烏龜),集中描繪戰事之餘,也暗示了時間與空間的無限擴張,這是台灣小說裡難得的敘述手法,超越特殊歷史脈絡時空限制,而拔向如何面對自然與人類文明「災難」循環的思考軌道。
內容節錄
《睡眠的航線》
第一章 1
我是在包籜矢竹開花的那年發現自己睡眠異常的。
我會知道那年包籜矢竹開了花,是因為我一位對植物生態有濃厚興趣的朋友沙子,在一場大學同學的餐敘上提到的。他說陽明山上的包籜矢竹開了花,現在已經有點枯枯黃黃,就快要一批批死去了。他建議我們應該上山看看這樣的奇景。我和其他同學吃著浮起一層油脂的火鍋,假裝沒聽到。
雖然沙子長得有點像懶洋洋的袋熊,但其實他是一個安靜不下來,活力充沛的人。自從迷上植物以後,沙子在網路上變成一個頗有名氣的業餘植物達人,每天掛在網上回應別人的提問,最後竟然還出了一本野花圖鑑,得了個青少年優質圖書之類的獎項。因此同學們頗有默契地在聚會時刻意盡量避免提到植物,以免觸發沙子可怕的發言意志,沒想到因為阿銘拿了一盤筍子,沙子就興致勃勃地開始展開關於竹子的話題。
我的朋友沙子說,竹子通常是藉由地下莖繁殖的,簡單地說就是無性繁殖,但開花卻是有性繁殖。竹子可以無性繁殖,也可以有性繁殖。而每種竹子開花的周期不一樣,像群蕊竹就每年開花,但桂竹竟然一百二十年才開一次花,陽明山的包籜矢竹還沒有學者記錄過開花的景象,也就是說我們連這些傢伙開花的周期都還搞不清楚。可以知道的是包籜矢竹的性成熟異常緩慢,恰好在今年展開全面性交。(全面性的性交?聽到這句話我的同學們露出了各自不同的詭異笑容。)
我過分賣弄博學該死造作的朋友沙子不無得意地跟我們說,兩千多年前的《山海經》就已經寫說:「竹生花,其年便枯」,這證明當時的人已經發現竹子開花後就會死去的現象。不過竹子開花最特殊的地方就是它表現出來的基因趨力,因為不管是哪年長出的竹稈,只要竹鞭的年齡相同或相近,那麼開花的時間就大致相同,甚至有些竹子被移植到千里之外,也會跟原來的母竹林同時開花。
我的同學們都對竹子開花沒什麼興趣,他們努力地把話題從竹子拉到結婚後漸漸對妻子感到性冷感、還要還十八年的房貸,以及累到閉著眼睛陪孩子玩這些悲傷又不可避免的事情上。而我則一直想著吃飯前在光華商場遇到阿咪的事,以及那個掬水軒餅乾盒。
那天晚上我負責開車送沙子回家,不知道為什麼,在車上我們又莫名其妙地重啟了竹子話題。沙子說竹子開花的現象,到現在植物學者都還沒有確定的答案,推測有幾種可能性:第一,是單株叢生繁殖的竹子,(沙子比手畫腳地跟我解釋,所謂叢生就是會在同一個根部長出許多主莖,這就是我們可以吃竹筍的原因)藉幾十年一次的開花來交換基因,來維持族群血統的複雜性。我說這樣看來竹子的性成熟未免太慢了。沙子不理會我繼續說第二種可能性:美國哈佛大學的植物學者K. Edward曾提出一篇報告,認為竹子可能受到線蟲、真菌或寄生蟲的侵害,在生理上集體產生「異株繁殖」的病變傾向。開花後竹子死亡,那些倖存者留下的種子,將潛藏在表土層,等雨季一來重新出筍。我說你的意思是說異性交配原來是一種病?
沙子沒有理會我,他說也有學者認為是營養細胞生長不良,造成竹株內碳跟氮的比例失調,從而引起生理紊亂,導致開花。最後一種就近於玄了,是植物學家C. Evans提出的。Evans認為竹子開花是一種「植物的遷徙策略」,竹子藉開花來讓風帶他們「離開這裡」,把族群更廣泛地散播出去。但是難道竹子也有意志嗎?沙子說不是的,應該要這麼想:竹子不是一根根竹子,個別的竹子比較像是一個巨大生命中的一個器官,因此一叢竹子死掉不是什麼重要的事,重要的是讓同種的其他竹子可以求生。
沙子說我這樣說你瞭嗎?我說不瞭。
我的朋友沙子繼續解釋說包籜矢竹開了花以後就會死,是因為竹鞭和竹稈保存的養分被花吸收消耗,竹子幾乎是用了全身的氣力來幹開花這件事。沙子換口氣說,這可是幾十年才出現一次的竹子集體性交兼死亡的盛會,你還不陪我上山?
幾天後我陪沙子上了山。那年四月起陽明山的包籜矢竹確實全面性地開了花,紫紅色的花藥點綴了整片綠色的竹林,有的竹子已開始枯死而呈現褐黃色,給人一種生與死同時進行的印象。這時數十萬青斑蝶也正好北返滑翔在正在開花的竹林山頭,據說在四月初的某一天,氣象台設置的雷達站甚至被干擾到收訊不良的地步。不久後我看到報紙報導竹子大量枯死,到了六月已是遍地竹屍。還好我和我的朋友沙子去觀看了這次壯麗死亡的前半部。聽說我的朋友沙子後來還是堅持每天上山,並且拍了一部關於竹子開花(或者說死亡)的紀錄片,有一天打電話跟我閒聊時沙子神秘地說:你不覺得竹子用一種沉默的方式幹些我們還不曉得有什麼意義的勾當?
我不曉得竹子還能搞出什麼奇異的勾當。但現在回想起來,我是在跟沙子上山後的那天開始出現睡眠不規律的狀態。不過,後來我卻發現原來那是「睡眠規律」,而不是睡眠不規律。沒錯,我的睡眠異常的規律,就是從跟沙子上山看竹子開花那天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