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花楹下的孩子

發稿時間:2013/10/19
藍花楹下的孩子
藍花楹下的孩子
作者|薩哈兒.迪麗真妮
譯者|楊惠君
出版社|商周
出版日期|2013/09/03

  這本小說是關於個人創造美好生活的希望如何被剝奪,連同對於國家的期待一併被摧毀;這本小說是關於我們願意為國家犧牲個人幸福到什麼程度,以及人與人的關係有多麼強大;最重要的是,這本小說是關於生命中遲早都會出現的一個問題:當歷史招喚我們時,我們該如何回應?

文章節錄

《藍花楹下的孩子》

一九八三年,德黑蘭

  他說她任由他們在她心裡製造恐懼。「要是任他們恐嚇,到頭來我們會一無所有。」

  她站在窗邊聽他說話。露臺上房東太太在米粒裡挑石頭,她的碎花罩袍順著頭髮往下滑,她不斷伸手往前拉。

  「他們逮捕每一個人,」她說,沒有回頭。「你憑什麼例外?」

  「他們不可能逮捕每一個人。我們人數眾多。」

  他盤腿坐在地上,旁邊是一堆反政府的傳單,他會趁夜丟進民宅裡。從她站的這個位置,看不到傳單上面寫了什麼,但她知道這已經不是他當初投入革命。他的手指還夾著菸屁股。他們在伊斯法罕買的瓷器菸灰缸就在他膝蓋旁邊。菸灰長到往內彎。她就怕灑在地毯上。

  他看到她擔憂的眼神,主動把菸放進菸灰缸。卻對她的恐懼不置一詞。

  她把手放在隆起的腹部。她正想繼續談自己的恐懼,卻感覺肚子裡輕輕動了一下。她笑著轉向他。

  「她在動。」

  他連忙站起來衝過去。他按著她肚子的手很暖。她感覺淚水湧入眼眶。

  「我無法一個人生下這孩子。你要陪我。到哪裡都要陪我。」

  她知道他不喜歡聽她這麼說,但她實在克制不住。恐懼在她喉嚨長出了扎人的刺。

  「我哪裡也不去。」他親吻她的肚子、她的手、她的脖子。「我會陪在妳身邊。」

  他們正在堆放傳單的時候,門鈴響了。瑪莉安望向窗外。那一天,天空的藍和平時不太一樣,太陽往後退去,像是從此不再守護他們。

   一旦恐懼勝出,我們就什麼也不剩了。他說。

  他錯了。

  她和恐懼一塊兒被留了下來。

一九八八年,德黑蘭

  當她接起電話,聽到對方的聲音時,一顆心直往下墜。他沒說自己是誰,只說是從哪裡打來的。但他還沒開口,她就知道了。他的聲音冷酷無情,壓住了遠處的尖叫聲。他叫她到監獄拿她丈夫的東西。她默默掛上電話,隨即嚎啕大哭,連窗戶都為之震動。

  她好幾個月沒見到丈夫。預定的探監突然全部取消。誰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每個人都怕遇上最壞的結果。後來,她聽說有家屬去探監時,卻拿到囚犯的私人物品,才知道人已經不在了。

  他已經不在世上了。

  桌上有一張紙。一開始這張紙默然無語。後來它發話了。發的是死訊,儘管沒發出任何聲音。

  他們的手顫抖著,照獄方的吩咐書寫。

  我丈夫已經不在人世。

  我太太已經不在人世。

  我的兒子,我的女兒,已經不在人世。

  家屬就是這樣得到死訊。只有一張紙和半袋人生的碎片,然後要他們簽名。

  對方說她很幸運。不是每個人都收到電話通知。她運氣好,不但知道他的死訊,而且事先接到預警。

  她不覺得幸運。她覺得像洞穴一樣空空的。

  那一天,她沒有把死訊告訴任何人。她把他的衣服攤在床上,坐在衣服堆間。她動不了,彷彿她的身體睡著了。夜裡,她躺在他的衣服上,聞著他襯衫的味道,一邊聞一邊哭,一邊聞一邊罵,一邊聞一邊喊著他的名字,連他也一起罵。她氣他,氣到如果他在的話,她一定要揮拳打他一頓。

  到了夜半時分,她聽見隔壁房間傳來的哭聲。像警報似的。她睜開眼睛,貼在她皮膚上的襯衫被淚水浸濕,活像她縮水融進了衣料裡。她撐起身子,硬是拖著自己走進另一個房間,孩子正哭得肝腸寸斷。她抱起孩子,低聲在她耳邊「噓」了幾聲,在背上輕拍幾下。事實上,她是想讓自己平靜下來,讓自己打起精神。孩子輕飄飄的身體讓她害怕,孩子的脆弱和怎麼也哄不住的哀泣讓她恐懼。

  就在此時此刻,她決定永遠不要告訴孩子她爸爸是怎麼死的。就算只剩下一口氣,她也絕不讓女兒嚐到這種痛苦。她不在乎自己必須撒什麼謊,必須保守什麼祕密。她只知道她必須隱瞞這段歷史,保護她孩子的安全,用鮮血也滲不透的銅牆鐵壁護著孩子。她把女兒小小的身體擱在腿上,輕輕搖啊搖,直到兩人都睡著了。

  想必是她淒涼的眼神迷惑了每一個人。沒有人敢跟她唱反調,或試圖要她改變主意,除了他母親。對她而言,這並不容易。他母親嚴詞拒絕,說這是大逆不道,她堅持必須讓孩子知道。妳這是讓他們再殺他一次。他的靈魂絕不會安息,她警告說,他的屍體會在墳墓裡顫抖。

  「這是妳欠他的,」他母親說:「妳這麼做是剝奪了女兒對他的回憶。」

  她應該做得更圓融一點,不過在那段時間,她最大的本事不是圓融。是憤怒。

  「我什麼都不欠他!」她大聲咆哮,氣得整全身發抖。「一切都是他欠我的!他欠我當初承諾的幸福。他讓我相信他的承諾。他辜負了我。他辜負了他女兒。我不會讓他把女兒奪走。他已經把一切都毀了!」

  他母親老淚縱橫。她失去了兒子,她唯一的兒子。

  她不應該這麼殘忍。

  他母親這些年來一再要求,要她說出真相。直到他母親過世的時候,她寫了封懺悔的信給她女兒,藏在死者的裹屍布裡,和這位老太太一同長埋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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