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開卷好書獎‧年度好書‧中文創作
推薦理由:1989年開始,文學家木心在紐約給幾位大陸留學生講世界文學史,從古代古典講到20世紀現代,兼涵中外,恣意縱橫,全是講者自己的一家之言,堪稱是一場「文學的遠征」。廿年後,全程聽課的陳丹青把筆記整理出來,保留了木心的口氣神韻,揭露他的識見、胸懷、機鋒與慧黠,成了一部4大冊世所罕見的奇書。(詹宏志)
——轉載自《中國時報‧開卷》
文章節錄
《木心1989-1994文學回憶錄(4冊)》
同學們,新年好。
今天很難得。那麼冷的天,世界文學史結束在很冷的一天。講課要結束了。
我來講講我是怎樣講文學史的。本來是想把本世紀各個流派全講完,可是想想,這樣講,能托得住五年講下來的文學史嗎?
用另外一個方法講。講講我這個示眾的例子──從前殺頭,是要示眾的。這樣講,比較難。向來我在難和易的事情裡,擇難,從難處著手。這已經是我的第二本能了。
花了一天兩夜,寫了一個總結性的東西──完全離開文學史。要托住文學史,要一個夠分量的結尾。
這是我六十七歲時講的課。等你們六十七歲時,可以看看。像葡萄酒一樣,陽光、雨露,慢慢成熟的。吳爾芙夫人講:「我講的話,你們不會懂的。」那時她也六十多歲了。
年齡非常要緊的。我三、四十歲,五十歲,都讀過吳爾芙,六十多歲時,看懂了──看懂她對的、不對的地方。
我敢於講,我今天講的,你們可以在六十幾歲時讀,讀了想:幸虧我聽了木心的話。
我聽我自己的話。我聽的話,是別人告訴我的。譬如尼采,我聽他的話。不能想像沒有尼采,沒有從前的藝術家講的話,不可能有我的。
幸虧我們活在二十世紀,前面有二千多年,甚至五、六千年歷史。
今天我的最後一課,和都德的「最後一課」,性質完全不同。法國人而不准上法文課,那是非常悲哀。我們恰恰相反,中國人、中國文化,還沒有被消滅。
我對方塊字愛恨交加。偏偏我寫得最稱心的是詩,外國人無法懂。詩,無法翻。外國人學中文,學得再好,只夠讀小說、散文,對詩是絕望的。中國字,只能生在中國,死在中國。再想想:能和屈原、陶淵明同存亡,就可以了,氣也就平了,乖乖把「世界文學史」拉扯講完。
現代藝術,流派,愈來愈多。這是個壞現象。上次講過一個公式:直覺──概念──觀念。從希臘到文藝復興到浪漫主義,人類可以劃在直覺時代。直覺的時代,很長,後來的流派,都想單獨進入觀念,卻紛紛掉在時空交錯的概念裡。
所以我一氣之下,把二十世紀的藝術統統歸入概念的時代。將來呢,按理想主義的說法,要來的就是觀念的時代。
我呢,是個翻了臉的愛國主義者,是個轉了背的理想主義者,是向後看的。拿古代藝術作我的理想,非常羡慕他們憑直覺就能創造藝術。
我愛人類的壯年、青年、少年、童年時期的藝術──文化沒有嬰兒期的──人類文學最可愛的階段,是他的童年期和少年期。以中國詩為例,《詩經》三百首,其中至少三十多首,是中國最好的詩。到了屈原、陶潛,仔細去看,已經有概念。屈原嘛香草美人,陶潛老是酒啊酒啊。
《詩經》三百篇,一點也沒有概念,完全是童貞的。
李白、杜甫,更是概念得厲害。到了宋、明、清,詩詞全部概念化。由此看,我的翻了臉的愛國主義,轉了背的理想主義,事出無奈,但事出有因。
講開去:一個人到世界上來,來做什麼?愛最可愛的、最好聽的、最好看的、最好吃的。
無奈找不到那麼多可愛、好聽、好吃、好看的,那麼,我知道什麼是好的。我在「文革」中不死,活下來,就靠這最後一念─我看過、聽過、吃過、愛過了。
音樂,貝多芬、莫札特、蕭邦等等。食物呢,是蔬菜、豆類,最好吃,哪裡是熊掌燕窩。愛呢,出生入死,出死入生,幾十年轟轟烈烈的羅曼史,我過來了,可以向上帝交帳。「文革」中他們要槍斃我,我不怕,我沒有遺憾。
都愛過了。但還要做點事。我深受藝術的教養,我無以報答藝術。這麼些修養,不用,對不起藝術。少年言志,會言中的──往往壞的容易言中,好的不易說中。
以後,不可能兩個星期見面,很可能兩個月、兩年見一面。我要講大家一輩子有用的東西。講了,有備無患。你們用不用,悉聽尊便,我只管我講。是哪一些呢,分分綱目:
文學是可愛的。
生活是好玩的。
藝術是要有所犧牲的。
(翻原稿,發現我就此寫下去,沒有停頓地寫完了,可見那麼多年,我的思想可以沒有綱目。我知道我寫完了,算是把我的文學觀點架構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