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

發稿時間:2019/02/01
回望
回望
作者|金宇澄
出版社|新經典文化
出版日期|2018/08/29

2018 Openbook好書獎-中文創作

評審推薦語/陳雨航(作家、資深出版人)

  1940到60年代中期,一個共黨諜報員的工作、生活,時代變化以及家庭身世所衍生出的種種輝光和暗影,某種程度反映了那個時期的上海風景。時代的風景自然是引人入勝的部分,亂世裡的心緒怎樣在革命與親情間流轉?塵世中財富經營如何起伏跌宕?這位父親為什麼需要不斷被審查以及不斷寫申訴報告?他在人生途程中遇到的人們又怎麼顯著或隱晦地影響了他的人生?兜得攏或者兜不攏的謎題終究會帶來什麼意義?

  然而,比風景印象更驚人也動人的,其實是不斷回望的身影和手勢。兩個同道老友年輕時恪守規則不言自家細節,90年代恢復聯繫以後,以明信片書寫,隔日來回,一字字重述半個世紀前的經歷,直至一方謝世。如此執著思考追索過去,似乎試圖為自己的生命做一個交代,再一次確認實踐過的價值,重現那段歲月。其中也包含了這樣的抒情:「每當玉蘭花開,青春的影子,一起起舊事重新浮現在眼前。一株是童年的,一株是青年的……」還有:「天寒颳起西北風,讓我想起滿目蕭條的,我的青春歲月……」

  寫字一代的遺留,持續的回望,透過大量的信件、筆記書寫以及口述,留下見證。金宇澄以他父母青春時代留下存在的記憶,滲入自己的記憶影像,成就一部沉練有溫度的家族史。

        ——轉載自《Open Book閱讀誌》

文章節錄

《回望》

一切已歸平靜

  母親說,我父親喜歡逛舊家具店,一九四八年在蘇州買了一個邊沿和四腳透雕梅花的舊圓桌、一個舊柚木小圓檯,請店家刨平了檯面,上漆,木紋很漂亮。

  梅花桌子在一九六六年被抄走,柚木圓檯一直在家,現放著我的筆記本電腦。

  一九九○年,父親在盧灣區一舊家具店櫥窗裡看到有三張日式矮桌,樣式相同,三張疊在一起。他走進店堂,穿過舊家具的夾弄,看這三張暗褐色的桌子。

  店老闆一般很「識相」,注重來客年齡、打扮、神色,不講話。父親想打聽什麼,但是沒作聲,最後怏怏出來,在這一刻,他感到自己真的老了。

  「一定是日本租界的東西。」他對母親說。

  他的兩頰早有了老年斑,這位昔日的抗日志士,已失去敏銳談鋒,即使面對他熟悉的「地下黨」電視劇,也一般在沙發裡坐著,不知是不是睡著了。

  記得有一次,他轉過臉對我母親說:「冷天裡還穿法蘭絨料子?白皮鞋?」

  母親耳聾,不習慣助聽器,膝上堆著報紙和一本《中國老年》雜誌,看一眼屏幕,沒明白他的疑問。

  這是我聽到父親唯一的不滿,他的話越來越少了。

  他曾是上海「淪陷」期的中共情報人員,常年西裝革履,也經常身無分文,為失業苦惱。

  「穿不起西裝,總要有七八套不過時的,配背心、皮鞋,秋大衣不可以冬天穿,弄得不好,過去就叫『洋裝癟三』。」

  他不許我吃日本料理,每提起深惡痛絕,「日本飯是最壞的東西」。或許,那是我母親講的,五十年前,他誤將盤子裡的生豬血當作番茄醬的原因。

  出事那年,因「日共」某組織在東京暴露,很快影響到了上海的情報系統。某個深夜,父親與他「堂兄」──他的單線聯繫人,幾乎同時被捕。警車駛近北四川路橋堍,「堂兄」突破車門跳車,摔成重傷。

  他被押至憲兵司令部(位於大橋公寓,據說一九四二年李白被捕也關押於此),由東京警視廳來人嚴刑審訊。他記住「堂兄」摔得血肉模糊的臉,始終堅稱自己由金華來滬探親,不明「堂兄近況,本埠不認識其他人,無任何社會關係。金華是國民黨地區,他講了很多金華的細節,但不會說金華方言,所幸東京人員疏忽了這最重要的破綻。翌日,他被押往日軍醫院對質,「堂兄」已奄奄一息,只微微捏了他的手。兩天后,「堂兄」在醫院去世。

  隨後的一年,他被囚禁在上海提籃橋監獄。

  日佔時期,這座「遠東第一大獄」仍以設計精良著稱,整幢建築通風通聲,稍有異常響動,幾層樓都聽得清。新犯進門循照英制,三九寒天一樣脫盡衣服,兜頭一桶臭藥水消毒。糙米飯改成日式分量,每餐一小碗。囚徒必做一種日式體操,平時在監室裡趺跏一樣靜坐,不可活動。四周極為靜寂,只有獄警在走廊裡反覆來回的腳步聲,鐘擺一樣的規則。

  有天傍晚,聽到一日本看守低聲哼唱,踱步經過他面前鐵柵,歌詞為俄文:

  Эй Ухнем,Эй ухнем,Эй ухнем,Ещё разик ещё раз

  (哎喲呵,哎喲呵,齊心合力把縴拉)

  ……

  Разовьём мы берёзу, Разовьём кудряву

  (穿過茂密的白樺林,踏著世界的不平路)

  ……

  Эй ты волга мать-река,Широка и глубока

  (伏爾加,可愛的母親河,河水滔滔深又闊)

  ……

  靜坐獄中,歌聲出自一敵方士兵之口,聯想到詞句的全部含義,他深感驚異。斷斷續續的〈伏爾加船夫曲〉,熟悉的旋律送入他的耳鼓。正是日蘇極敏感時期,這位年輕日本兵,戰前是幹什麼的?是學生?現實的隔閡,在熟知的歌聲中攪動,產生難言的感受。

  次年,他被解至上海南市監獄(即南車站路看守所)。一年後,解至杭州監獄。

  兩地都屬汪偽管轄,等於嘈雜的菜市場,杭州監獄更甚,剋扣口糧,犯人已到食不果腹的境地,必須依靠親友接濟度日。監室走廊裡,每天擺有外來的餛飩擔,也賣小籠、春捲、蛋炒飯、大肉麵以及「包飯作」攤檔,收受各類鈔票或細軟,付了賬,或一個銀假牙,小販遞進鐵窗一碗三鮮麵、「片兒川」或幾個菜肉包,獄卒聽之任之。一人在牢裡吃,四面是飢腸轆轆的餓眼,幾乎每天都有餓屍被附近的廟祝抬出去。

  記得一個身披獺皮大衣的北方人,趾高氣揚進監,出手闊綽,常常拿出鈔票和首飾,從外面大館子裡叫菜,叫熱毛巾揩面,終因缺少社會資助,懂得討價還價,然後錙銖必較,數零錢吃餛飩麵,吃廉價蓋澆飯,最後無錢可拿,一件一件剝下衣衫以得充飢,沒有接濟,坐吃山空,最終飢寒而亡,死時蓬頭垢面,僅穿了一套底衫褲,如縮斃街頭的乞丐。

  附近監室,囚禁不少身分複雜的英、美籍男女,基本失去西人風度,洋裝和絨線衣每個縫隙裡,蠕動著密密麻麻的蝨子,除了被押走幾個之外,不久都餓死了,沒人管。

  這期間,他得患重症傷寒、敗血症、肺病、關節炎,頭髮大把脫落。所幸監外幾位好友的接濟,多方搭救,一年後被獄卒揹出門來,保外就醫。

  他得以重返上海人間。他的年輕和活力,神奇地抵禦了嚴重的疾病,恢復曾經的體魄和風貌。他依舊是情報系統必要的一環,他的聯繫人在法國公園、地地斯咖啡館(DDS),以及三官堂橋的棚戶裡等他。

  日本宣布投降的那天晚上,是他和朋友慶祝勝利的狂歡之夜。一群青年人開懷痛飲,在路上漫無目的閒逛,高聲談笑,無所顧忌。陶醉中走近西區,已是子夜了,只見附近綠樹叢中某一幢大洋房,通體燈光雪亮,門窗大開,頓悟這是某大漢奸的宅第,於是大搖大擺推開鑄鐵院門,進入這所大房子。滿地狼藉,宅主顯然已逃匿,貓狗全無蹤影,凌亂的大菜間裡有幾箱洋酒,眾人打開箱蓋,人手一瓶,巨大枝型吊燈照耀著一張張年輕人光彩奪目的面孔,於是歌唱起來,聲震屋宇,一直鬧到東方既白,一個個醉倒在細木地板上鋪的波斯地毯上。等下午醒來,這幢折衷主義風格的豪宅仍不見一個人影,只有花園裡小鳥在鳴叫。

  父親說,靜安寺以西,也即「大西路」的「美麗園」,「淪陷」時期是汪偽要人最有名的「漢奸窩」,現只有上年紀的「老上海」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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