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超人

發稿時間:2019/02/01
匡超人
匡超人
作者|駱以軍
出版社|麥田出版
出版日期|2018/01/04

2018 Openbook好書獎-中文創作

評審推薦語/連明偉(作家)

  終究該如何面對,當所有的文明景觀如漆金泡沫閃逝破碎。

  這本書,駱以軍的風格依舊篤實貫穿,暴露隱私、惶悚意象、廢渣賴活一無缺席。然而,長期的自體繁殖畢竟有漫漶衰頹之徵,之危,於是多年來的極限狂飆開始節制,並在爆裂之中漸次收斂。是的,作家修剪起文字枝蔓,試圖以此修復病體,並且展開「洞視」,從身體之痛看望精神隘口,進而幻化漩渦黑洞。洞之內外,歷經者到底目睹甚麼?這一代一代人,暫時倖存者,究竟是逐漸靠向吞噬之核,抑或穿越,從洞內往外奔飛逃離?

  無解之謎,故而召喚悟空,降魔,祛魅,護衛。只是這美猴王再次降臨卻已落魄,猴子猴孫從亙古取經至今,跋涉萬里,卻驚覺經文不再可靠,戳破夢境/幻境之後,終難重新化為實體。人的存在,及可能的經歷一再被投影,被擬真,被無意識複製。疊影似重演虛耗,一切近乎造假,整個文明只得動用自我的「古典」資源加以拯救,卻彷彿再無真實活過一次的機會。這趟西行已太久太久,折戟沉沙,華服殘破,回不去,卻依舊要回去,並且透過書寫警示末世之景——此為悟空實踐悟其空的救贖之途。

  這是作家認真的動情之言,以身體為器,試圖理解、承接、轉化種種毀滅。也只有直視摧毀的無畏與勇氣,才能在洞的漩渦之中,完成屌屄性器的一體長成,無性繁殖跨向陰陽雙性,心的瘋魔與封神,借來神力春泥護花。這一切,無非要使我們成為自己的父親,成為自己的母親,成為承受千萬傷痛卻依舊不死的超人。

        ——轉載自《Open Book閱讀誌》

文章節錄

《匡超人》

老派與老Y

  我推門走進那間叫「DV8」的酒館,發現老闆娘蜜雪兒獨自坐一小桌,邊滑著手機邊流淚。整間店一個客人也沒有。

  我拉開椅子坐下在她對面,問她:

  「怎麼了,蜜雪兒?」

  她眼淚,手機的藍光照得她的睫毛像蝴蝶翅翼的暗影。說實話,她可真是個美人兒,但你無法想像,她有個兒子已經念大學了,而這孩子是個廢物,我在這酒吧見過他幾次,他都像穿牆人站在最角落玩網路電玩。可能也習慣那些喝醉的老色鬼們,對他媽說一些腥膩的調情屁話,而他媽像朵玫瑰花,那樣嬌媚的笑得顫抖著。有一次,我還和這孩子,扶一個喝掛的老酒鬼,從他跌坐的地板撐起他,押上計程車,送他回家。

  「沒什麼。我只是剛剛看了一部電影,非常傷心。」

  然後蜜雪兒跟我轉述了那部電影大致的情節:那個主角是個有著奇怪榮譽的拳擊手,就是他非常耐打,他的生涯紀錄,沒有贏過但最重要的是,他從未被對手KO擊倒過。這個故事開始時已是一場進行中的拳賽,我們看到這個像復活島巨石像的男人,不斷被另一個年輕拳手狂K猛揍。然後他們開始回憶。原來這耐揍的巨人他退休好多年了,但是現在這邊想到捧一個年輕拳手成為新星,他們想到這個傳奇的「不倒拳王」,於是開了筆很高的價碼邀他再出江湖。這老壯漢的教練、神父、社區義工、所有人攔阻他,告訴他現在這年紀上陣,只有被打死的下場。但他執意要去,因為他想拿這筆錢讓他的老母親去一趟威尼斯旅行。他母親一輩子沒去過遠方。而奇特的是,所有人只有這老母親不勸阻他去送死,他們質問她,她說:「他早已是個不存在的人了。」原來多年前,這不倒拳王開車載著妻兒,遭一輛大車撞翻,妻兒全死了,只有他活下來,從那以後他就只是個行屍走肉了。

而那個年輕拳手也有一段傷心往事(這裡我打斷蜜雪兒,請她直接說那拳賽),總之從第一回合開始,就看到這年輕人一拳一拳打中那老拳手的腦袋、眼窩、鼻梁,這樣打到十四回合,他整個滿臉是血,根本都茫了,但就是站著像一尊雕像,就是不倒下去。觀眾都哭了,站起身為這悲壯的一幕鼓掌致敬。你知道後來那年輕人開始狂揍他肚子,老拳手根本失去知覺了,他竟大便在褲子上了。

  (我聽到這裡差點笑出來,但我看蜜雪兒悲傷靜默的臉,硬忍住了。)

  還好這時敲鐘了,他的教練扶他下去洗屁屁並換另一件拳擊褲。其實他可能腸子都被打斷了吧?但他還是搖搖晃晃的站上擂台。這時那年輕人哭了,最後一局,其實年輕人在配合演出這老人的「不倒神話」,他假裝在揮拳揍他,但你知道好幾次那老人根本已直直要倒下了,這年輕人反而用肩膀架著他,不讓他倒下。最後比賽終了,年輕人以計點積分贏了這場拳,而那老人也完成了「一生沒倒下過」的紀錄。

蜜雪兒說:「我看了一直哭一直哭。」

  這個女人看多了我們這些男子,在酒館的長方桌上,像小男孩玩著「大風吹」的遊戲,課室的椅子永遠少一張,所以永遠有個小孩要當那個孤伶伶的鬼。「大風吹!」「吹什麼?」「吹想和蜜雪兒上床的人。」於是大家轟轟嘩嘩像秋天公園被掃成一堆的枯葉,被一陣風捲起。但其實我們都是些老男人了。

「吹攝護腺沒問題,小便不會滴到褲腿的人。」「吹早晨睡醒,那話兒還會硬梆梆勃起的人。」「吹沒吃史蒂諾斯,每夜都能安然入睡的人。」

  一片靜默。在這樣向死亡墳穴借來的酒館的暗黑、吧台一列佝僂背影、或顫抖垂著口水的歇斯底里笑鬧,靜默中我看著他們悄悄開啟了一道「祕密歡樂遊戲屋」的門縫。

  這需要極高的天賦。譬如老派,他是被浸在權力槽裡的不幸靈魂,你看看他的眼袋、凹陷的眉骨中間那像刀割過的深痕,總是穿著白襯衫但其實裡面是一副瘦削的軀骨、眼珠總是在一整晚的酒精終於灌到滿水線時,發紅或是變成黃濁的球體。他總是坐在最角落那位置,不熟的人不會從那版畫般的陰影輪廓,解讀到他何時祕密的越過那條酒鬼之線。「咔」的有一個聲響,那裡頭神智清明的他那刻便垮掉癱掉了。一個暗黑的、陰鬱的、憤懣的另一個分身,會從他的鼻孔、耳朵,或微笑的嘴角,漫流出來。

  我後來回想:我們總因為觀看的方法過於簡陋,錯過了那一整團像刺繡錦袍上,亂針錯織的閃閃金線銀線。我如果據實記錄,像《儒林外史》那樣的筆法,你們會有個印象:這是台北二○○○年到二○一○年間,某些夜晚,發生在酒館裡的權力交涉,類似男人的手肘交擱著,使勁比腕力;或拐子擊打上對方的脾臟;或是從頸骨到腰椎,手臂關節,到髖關節,當然最重要是左右頦關節(控制著笑,或說出合宜的輕輕點到為止的馬屁話)……這些窄空間裡,像詠春拳的,一群男人和落單的女人之間,極近距離挨擠的行為藝術。這當然是精準到,可以像崑曲演員分解動作,或是YouTube上慢動作重播那些NBA偉大球員,某個史詩級穿過防守人群而灌籃的不可思議的連續慢速畫面。每一句話的突刺、回撈、接住對方的荏,再迂迴婉轉拋出讓後面人可以借搭順杆上的破綻,每一個哏都要讓在座每個人笑的,男人是從鼠蹊電擊竄上,女人是從子宮內部最深處的顫抖。這每一招每一式,都是老師傅畢生的修行啊。

  但如此,我就錯過了,老派,老Y,他們雖然是老頭的外貌,但其實那某些時刻淚眼汪汪,孤寂、憤怒、彆扭,走出這酒館對那外面已被年輕人粗暴洶湧占領的新世界,恐懼、故作鎮定,保持最艱難的尊嚴。他們的眼球和視網膜,記錄了這個島國這個世紀最初十年的煙花迷離、紛紅駭綠。有些時候,他們是真的像小男孩玩著那,對坐兩人假裝各自老二漲大勃起,將酒桌上舉的無聊把戲。或是像周星馳和達叔的隔空用掌風打對方,另一個人則做出中掌,臉部肌肉扭曲、凹塌,身體也被掌風吹得朝後歪倒,手臂亂揮像在掙扎的慢動作。或是他們拿著對方的生殖器開中學生式的玩笑,這個說對方和女人的銷魂時刻,是「太平洋洗蘿蔔」;那個說對方的馬子不耐煩說:「快點!你幹嘛不快上?一直拿牙籤刺我屁股。」

  我年輕時如果預知自己會置身這樣的「琥珀之境」,和這些老男人歡樂、絕望的浸泡在這果凍或稠液的時光之膠裡,這些眼花撩亂,腦袋跟不上瞳距變焦的轉速,只能前仰後仰呵呵呵笑得口水流在嘴角,那就不會對迷戀的女孩兒搞那套,寫好幾頁的情書;或是跑去海邊痛苦抽菸漫走;或是花極大心思想給女孩一個夢中場景,騎機車載她到山上,某個祕密山坳,恰可以看見下方整個城市像灑開珠寶的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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