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107年散文選

發稿時間:2019/03/22
九歌107年散文選
九歌107年散文選
作者|胡晴舫 編
出版社|九歌出版
出版日期|2019/02/27

  今次的散文選柔暖而堅強,將觸不到的經驗或內心紊亂的糾纏,經歷一次次淘洗與自剖,順理出人最底層的渴望與寄託;而某些負重感是不能期望被理解的,猶如馱著夜色而行,它是種拙劣、破碎、私密,拆解而後淤積的剖面,是潛植於地底的防空穴,透過交錯連通的甬道到達每個房間,面對這樣幽暗的深處以溫柔又堅毅的方式來回應每個困惑的自己。

文章節錄

《九歌107年散文選》

〈貓來的時候〉/楊索

那年頭冬日要命地冷,平房有門,但賊風穿牆而入,冷氣團在通鋪上,一群小孩哆嗦搶被子,夜裡幾場戰事,曉光射入戰地,精乖大姊一身蓋得嚴實,弟妹是散兵,肢幹橫陳手腿倒裝,我是一具冰透死屍,赤條條挨在邊角。

  冷到長凍瘡了,又癢又難為情,去上學時留心遮著;但藏不住紅鼻頭,那群男生指著笑著。我回家跟祖母說不要去學校了,隔天一早,祖母牽著我的手走過堤防,霧似水淹,樹長在河裡,一株雜樹的枝條伸得老長,懸臂上垂墜了一物,輕輕淡淡地。「阿媽,汝看樹枝掛什麼?」我猛抬頭。阿媽沒覺什麼。「貓仔!」我驚愕。「死貓掛樹頭,死狗放水流。」阿媽流順唱著,又說,「貓麻仔後出世投胎做郎,毋倘嚇驚囝仔。」

  那晚,我處於一種情緒激擾中,很久很遲才入眠。我做了一個毛茸茸的夢,黑甜溫暖。夢中,我抱著一隻絨毛玩偶,它有氣味、體溫,甚而感覺它的血液流速。我們的心房相貼著,我因燥熱醒來,剎那尖聲嘶喊!「貓仔!貓麻仔!」而夢中倚偎的那頭貓早逃竄得無影蹤了。

  此後,心口淺淺窪窪處有著貓麻仔魅影。很長時日,阿媽牽我過橋去收驚,她叨叨遺憾沒抓住那頭貓,「若是剪下一撮貓仔毛,燒成灰給你喝就攏嘸代誌。」以後阿媽走了,收驚時代結束,那隻貓猶熱呼呼、黏稠稠地,怎麼也抹不掉。

  我們玩著躲貓貓。

  貓尿腥臊,貓屎惡臭。到青春期玩伴小青家的苦惱是遇見一群貓,黑白、黃虎斑、青灰虎斑、暹羅等,有懷孕中或剛生產完的,一窩窩還沒睜眼的貓崽,肉粉粉地,我見了毛豎起來。

  為什麼有那麼多,我問。小青多少有些得意,「這附近幾條巷弄母貓風聞我家食物最好,深夜腳一踢,一條條崽貓就從瓦縫掉進我家了。」小青隨手抓起一頭貓,搔脖子,刮面頰。她手中那團由人捏著,像雲像棉花糖,我一時恍神,忘了貓麻仔。

  許多年,我處於移動狀態,除了可帶走的生活必需品,我不碰觸會產生情感牽連的物事。貓是過客,不是歸人。我們偶然在巷口街尾相遇,彼此倉倉皇皇、同於天涯淪落,見到黑暗中忽現忽閃的獸影,我有了唏噓意。

  每遷移到新處所,我像偵探一樣,觀察地形,偵察貓的足蹤。水溝渠道、汽車底下、垃圾桶旁、暗巷街角,不時會出現貓臉。牠們躲著我又渴望著我。關於貓麻仔的記憶已漫漶,寂寞的路途上,誰能理解我,即使是一頭貓也好。牠們暗中窺著,我半蹲,靜靜守候牠們來磨蹭。

  小青遊蕩路徑更遠更久,她繞過半個地球又回到我左近。她打包兩條貓回來,未久又多了三隻新貓。小青的父親是浪蕩子,聽說他在上海的花園洋房時期就養名貴波斯貓,家業敗了,來台灣的兩房一廳格局任由野貓出入。小青說她對這個世界的第一印象是一張對她微笑的貓臉,因此,貓就是她的生活配備。

  小青塞給我一頭黑白貓,「你該養貓了。」她說。後來我喚之為喵喵的黑白貓,個性之老練實屬少見。我是被騙婚成親的,初見喵喵,她一逕貼著我坐。我撫摸她的頭,她索性癱在我腿上。那晚我們攜手返家,玩了一夜躲貓貓。

  喵喵像新手教練帶領我,同時也折騰我。她訓練我聞聲辨色,服從她的意旨,喝水、進食、排泄、休憩、戲耍、睡眠都有固定慣習,不從者,她會施以無傷大雅的懲罰(例如在床上尿尿)。愚昧如我,許久才領悟她挑選我的原因,因為在我家,她是唯一的貓,無須爭寵,發令即可。

  野性喵喵豢養我那天開始,我的奴性被誘發了。我自言自語:能服從一頭貓,對她交心真好。冬天,我們臉貼臉倚著,吞吐彼此的氣息。她進入了我的生活,四方八界留下專屬她的氣味,如陰陽師驅走我心底的貓麻仔。其實我瞭解,並不一定為我,只是她要昭告全宇宙,天上地下,唯本宮獨尊。我來我征服。

  有貓之後,我竟再也聞不出貓體及其排泄物的腥臊;滾石一般的我乍然停頓,連抽腿都難。喵喵的長尾巴環住我一條腿,她雙腳踏在我腳板上。有一頭自己的貓,對人世有了牽繫,貓之所在即是家,好不容易出門總急急想歸去。回想起來,最早時光所遇所忌那群貓麻仔,猶如造物主撒下的芥菜籽,等待一日長成能讓人靠著取暖、打盹兒的巨貓。當貓來的時候,是上天賞賜你還童機遇,退回你篤信貓麻仔可攫你魂魄的蒙昧辰光。

    —原載二○一八年九月《幼獅文藝》第七七七期

楊索,愛貓之人,喜隱身大城窺看世間。讀楊索的文章不難,認識八百字就可以了。但人生實難,她筆下的故事總有測不準的人性,一些際遇嚙痕。楊索出身底層、做過底層工作、報導社會底層,曾任調查記者多年。投入創作後,她相信俄國小說家契訶夫所言:「作家有權利,甚至有義務,以生活提供給他的事件來豐富作品,如果沒有現實與虛構之間這種永恆的互相滲透、參差對照,文學就會死於貧瘠。」著有《我那賭徒阿爸》、《惡之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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