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山

發稿時間:2020/01/31
雲山
雲山
作者|陳淑瑤
出版社|印刻出版
出版日期|2019/10/30

2019 Openbook好書獎-中文創作

評審推薦語/范銘如(政大台文所特聘教授)

  陳淑瑤的長篇小說《雲山》是一本素樸寫實中測試小說書寫底線的傑作。承襲作家一貫緩慢、內斂、靜態的風格,本書更將場景、情節、人物、心理等等敘事文類中引人入勝的元素刪削至極簡。

  小說約八成的場景鎖定在一棟都市郊區的高樓以及它對面的小山,主要人物是大樓裡的一對年邁體弱的母親和中年無業的女兒。在相依得近乎牽制的繭居生活中,女兒每週六外出一天給彼此自由,這段時間她們個別做一些事或見一些人。就像這對母女間寡言困乏的相處,小說裡所有人物各自的交誼皆是雲淡風輕。讀者明明盯著這寂寥的人、事、對話與場地,一方天地的平穩不知怎地竟在眼皮底下緩謐地崩滑。人生後半場不得不面對的老、病、死,在篇幅中逐步升高比重。雲山深處終究指向成、住、壞、空。

  都市文學通常喜歡描繪都會文明最浮華疏離的一面,對比出自然環境的厚生恆定,《雲山》卻將市郊這一樓一山合體成不可或缺、互為映照的人文自然組。樓與山再怎麼穩固屹立,止不住人潮流動溢散;樓起固有樓塌的風險,山路山壁草木的好景在天象和人為的威脅下亦非常在。人情溫暖在都市並不少見,只是淡泊,如山徑上的錯肩歇息、如浮雲之聚散生滅。陳淑瑤摹寫出貼近都市俗常的台北物語,在一節一節宛若風景寫真畫的敘述中,搖曳著世態人生的況味。

        ——轉載自《Open Book閱讀誌》

文章節錄

  路中央一顆土黃色的大石頭,吉永愣了一下,走到約三公尺外靜肅地注視著,估計三個人手拉手才能把它圍起來。山路緊縮,巉岩聳立,光禿的山壁上樹根外露,狀似爬滿血管,最頂端且像數對鷹爪牢牢攫住岩壁。吉永平日路過盡速循根而上瞻仰那樹,沒有一次真正看清那硬漢,只見崩壞來時無處可逃,注目後盡速通行。偶有一個古人似的女人選擇在這裡打太極。

  為了緩衝這種壓迫感,岩壁起首處刻有斗大的血紅的字,清早爬山精神好之類的標語。再往前有個小凹蔽,偎近山壁立著一組簡拙的石桌椅,苔蘚包覆,有如天然景物。清冷冬日乍見它裹上厚重白漆,儼然白雪覆蓋。這般輪迴一遭,吉永感覺自己從赤道走向了北極。難得有個女人走過去蹺著一條特別長的腿坐著沉思,使得背後的景致頓成假山水。

  若不打危崖峭壁下過,右轉小梯,上去有塊平台,一個背著黑色後背包的婦人在那兒徘徊布食,致使這似樓中樓的區塊松鼠特別多,枝葉抖動簌簌作響。婦人不停操演一套唇舌技,叩喚與她有約的松鼠朋友。在吉永聽來魔囀幽邪,心機重重,帶有幾分劃地為王的自豪。初聞時的驚訝漸轉為厭惡,厭惡自己也豎起耳朵被她的音聲銘印了。

  「長什麼樣?」母親問。

  「很一般,太一般的家庭主婦,染黑髮,燙媽媽捲,賢妻良母那型的!戴一副掉漆的金框眼鏡。我被那種叫聲嚇到,好像什麼怪鳥,大怪鳥,看到是那麼普通的一個人覺得很受不了!」

  「哈!如果一個白髮魔女就可以忍受?」

  「也許!」

  彷彿震動方歇,空氣中瀰漫著黃塵,但路是通的,人也未因落石受阻,吉永懸心壯膽從旁經過,打量它像觀察一具屍體般的,還仰臉找尋山壁上等量的凹陷。

  隔天再見,忽然覺得那落石生腳像隻陸龜,後面跟著兩隻逃家的小陸龜,一行穩穩當當朝山下開拔。沒隔多久她下山時此處圍起了黃色封鎖線,陸龜寸步難移。

  這兩天隨處可見「外星人」留下的字跡,是最大規模的一次,崩石暴走,字跡急草,割割劃劃自殘一般。除了新增一個「天花」,其餘皆是她見過的字詞。天花意謂天女散花?天花亂墜?抑或傳染病天花?這次她更肯定他用來寫字的粉筆就是那些崩碎的泥塊,有多少寫多少,意在化整為零,還諸天地。處於一種受迫逃竄狀態的寫字狂,下手倉皇激烈,泥塊粉碎堆積在字面上,像崩壞的蟻丘。外星人平日畫得乾淨俐落,今天看到的不是一筆成型,而是糊塗的,上面頭型還好,下面岩粉碎散,氣虛,體虛。

  第三天上班時間,大地工程處幾名穿橘色制服的人扛來發電機,用電鋸對付逃逸陸龜,依然未徹底封鎖道路,好像僅是來郊外辦桌,一鋸鋸石破天驚,眾生靈噤若寒蟬。

  第四天清晨特別沉寂,她慢慢靠近,塵埃落定,色澤加深,路面恢復坦蕩,暴風雨後的寧靜,製造出來的假象。她直立片刻,彎身拾起欄干下差點滾落山坡的岩塊,飛快起身。她邊走邊想順手將它往欄干或樹幹上磨擦,看它究竟是土塊還是石塊,只是手非但未使勁,還小心掌著。拿回家給母親看,母親說怎麼黃得像落葉,像她兒時鄉間孩子們挖來塑玩偶的黏土。她拿到陽台花盆靜靜使力一捏,掉了些泥粉,留下一塊質地不堅的岩塊,她懷疑它可以完全被捏碎。

  大陸龜被切割成小陸龜,磊磊堆疊於離石桌椅不遠的山壁腳下,砌得十分自然穩定,獨立像座小塔,整體看來也不違和,是個成功的移植手術,堪稱一門手藝。更神乎其技的還是那顆石頭本身,原本盤踞的半山壁衍生出一座平台,四、五天光景那缺口已不突兀,彷彿禪人打坐的一處洞天,底下傾倒的草葉大半恢復原貌,犬貓闖入過似的。石頭滾落的過程,電光石火般的幾秒鐘,壓軋出一坎一坎的腳踏,她看到感覺到,不是妄想,整片山壁竟和藹可親起來了。

  當晚她夢見山壁上打造了一層閃亮的皮革沙發椅背,KTV豪華包廂的裝飾。夢並非完全超能,仍有現實考量,包覆的範圍僅限山壁底部,高聳的岩壁作業困難,依然像扇面上的風景恣意開展著。

  狀況排除後,吉永才想起刻意早點上山其實另有目的,意外看到了一場落石的行動藝術。父親還在時,早晨七點左右有一群婦女固定在山頂廟口跳國標舞,後來她到訪的時間挪後,也就遇不到她們了,早點上山想知道她們是否仍在那兒跳舞。如她所預感,她們全不見了,好像音樂盒上的娃娃旋進盒裡去了。

本網站使用相關技術提供更好的閱讀體驗,同時尊重使用者隱私,點這裡瞭解中央社隱私聲明當您關閉此視窗,代表您同意上述規範。
close-privac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