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

發稿時間:2020/10/02
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
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
作者|陳宗暉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0/09/29

  《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是陳宗暉的首部散文集,他以詩化的文字、小說的敘事,寫出最真誠的散文。吳明益評論本書:「我珍惜這本書裡做為散文本質的真,既像海洋又像那些被棄於海岸的垃圾,那般之真。」整本散文集從「輯一:共病時光」、「輯二:帶病旅行」到「輯三:後病時光」,看似以疾病為主軸,也觸及了現代散文史上相當重要的幾個主題:母親、父親、疾病、軍旅生活、海洋、花東及蘭嶼,是研究臺灣文學不得不留意的一本著作。

文章節錄

《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

我所去過最遠的地方

  想起上一次見到媽媽,已經是十九年前。

  三十歲那年的驚蟄過後,驚的是我;春分,分是切割。出院以後,為求吉祥,先去了墳場。總是被陌生的親戚警告,快點把媽媽帶離那個旁邊有電線桿壞風水的墓地。那個後來也曾經長出雀榕與金桔的墓地。

  連日大雨,泥土鬆軟好掘。正式動工的時候,撿骨師請父親迴避,父親愕然,但也只能聽話退至稍遠的竹林裡,就像每次親戚聚集的場合裡,他總是置身竹藪中。

  妹妹到棺木前端撐起黑傘,我順勢跟上。就連撿骨師都很意外棺木的完整。拆釘掀蓋,首先看見的是整齊散落的衣物。我們都是首次目睹棺木內容物。熟悉的衣服花色,輕易就把我推回十九年前的那個夜晚,很早就被大人騙去睡覺竟然還真的睡著的小孩。

  那是入侵現實的夢境。客廳被金黃色的布簾圍繞,像是來自醫院的病床布簾席卷而來。桌上是媽媽的黑白照片。照片裡的表情,滿懷期待準備要去搭飛機。照片旁邊的小型黑色錄音機整日播送同一句,那機械旋律像是被罰跪唸經。好大的冰箱,裡面不是冰棒冰淇淋,是媽媽被冰在冷凍櫃裡。

  曾經環抱過黑色雪紡紗,那件豹紋的瑜珈緊身褲,輕輕撥開泥土,衣服掀開才發現裡面沒人。骨頭在泥土裡枯萎。不見了,子宮與骨髓都不見了,不見血跡。留下的翠綠玉鐲,那裡曾經是左手手腕。環抱我,我的身高只到媽媽的肩膀,媽媽一手搭著我的肩,「長高以後就換你搭我啦。」另一手抓著診所藥袋,那是我最後一次陪著感冒發燒的媽媽散步離開診所。三位撿骨師傅在泥土裡仔細翻找。古早的誓言,愛你入骨唷。拆穿肉身的是外科醫師,最後能夠撫觸入骨的是撿骨師傅。棺木與衣物留在原地,把墓碑敲碎。敲碎後離開,離開表示曾經來過。

  以鉗子一顆一顆拔除頭骨裡的牙齒。我示意想保留一顆,「她已經做了神明,不需要牙齒,你不能幫她留。」原來神明不需要牙齒啊,撿骨師把牙齒拋進土裡。媽媽不是被供奉的公媽或神明,兒子藏匿一顆牙齒也不算偷盜。

  撿骨師稱讚媽媽的骨頭漂亮,有硬度。「媽媽今年才比我大幾歲而已啊。」他們使用瓦斯槍讓骨頭乾燥。火烤骨肉的味道怎麼都那麼像。倒出頭顱裡的泥沙,泥沙從空洞的眼窩流出的是剝離的回憶也是誇飾的眼淚。刷掃骨頭,排列骨頭。在排列完好的每塊骨頭上分別點上紅漆。那紅色是喪事紅。組合脊椎骨,穿線綁合。綁合兩邊各三根腿骨。

  脊椎是你背著我,腿骨是我第一次學會走路。當我跑步的時候,媽媽,我有點喘不過氣,在操場的陳舊跑道裡,我把褐紅色看成血癌紅。

  三十歲的春天,我被推向更遠更擁擠的醫院。側躺在血液科的手術床上,彎成蝦子的身形,一起彎成媽媽當年受檢時的身形。執刀醫師預告,可能會有一種痠痠的奇怪感覺。在麻醉藥效的表面掩護之下,反而引發我的好奇。其實再痛也就是那種痛,頂多就是帶刺的痠麻的螺旋狀的奇怪感覺。最辛苦的其實是術後漫長等候的忐忑。等候報告揭曉,恐懼與猜疑會率先擴散轉移。

  二十歲就開始經營美髮店,媽媽在家裡當女工,她的手就是我剪頭髮與洗頭髮的手,媽媽用大梳子打人,罵我的聲音穿透吹風機,媽媽的味道是染燙藥劑,流淌在我們的感官與血液,直到發燒暈倒在地。「這個時候,你會怎麼做?」我是媽媽的兒子,我們都是生活裡的長跑選手,當我的皮膚開始出現這些不明的疹丘與色素沉澱,還在替我探測體內各個器官是否損傷的醫師說:「還好你的皮膚在前線替你犧牲。」遙遠前方的媽媽,透過我的皮膚散發信號:「可以比我勇敢,但不一定要比我努力。」在我發燒暈倒以前,就算我不知道身體裡有火山準備爆發但還是很容易就讀到野火焚山的警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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