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五點十五分

發稿時間:2021/02/19
傍晚五點十五分
傍晚五點十五分
作者|夏夏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0/04/28

2020 Openbook好書獎-中文創作

評審推薦語/李家沂(決選評審,交大外文系副教授)

  疫病之年,人的生存常為失能與暴力的陰影籠罩。正因對病毒的無差別暴力無從抵抗,人才強烈感覺自己的失能。但也因失能,所以暴力才如影隨形。唯大疫臨頭,我們才會正視失能與暴力一直主宰著我們。

  面對這個主宰,人只能默然無語,暴力讓人說不出話,失能則讓人無話可說。但在語言的無能裡,或正因為無,所以有一種能,必然會發生。發生了文學語言,發動了無能裡的潛能,並且發生在《傍晚五點十五分》。

  長期照護高齡並且失智的家人,照護者與被照護者都受困於失能與暴力。身體失能產生的後座力,輕易把自己與他人都轟成了陌生人。家人的臉所代表那至高倫理的要求,其重力讓想找回熟悉的家人與自己,都無能脫離,卻也遙遙無期。尋常語言如何能不失效?被照護者已無話可說,照護者又將如何道盡。

  但在《傍晚五點十五分》,從尋常的語言,食材,杯盤響動,鍋鏟交擊,和循香味而來那已逝和將逝的時光種種,一種語言冉冉發生,行經失能廢墟,撿拾語言碎片,煨燉成一種力,從無中生有,卻足以對抗失能帶來的暴力,並讓暴力暫且失能。

  淚水傷痛與遺憾,一直都在。哭泣尖叫與吶喊,一直都想。但在《傍晚五點十五分》,我們且坐下共餐,一次次重新再做一次家人,一直到我們完全失能為止。

        ——轉載自《Open Book閱讀誌》

文章節錄

《傍晚五點十五分》

三場葬禮和一場(沒有舉行的)婚禮

  那一天是勞動節,Y的公司放假,但公家部門照常上班,是一個不用特地請假就能結婚的日子。至於省下來的休假,預備留給哪天父親萬一要緊急送醫時用。

  我們早早在行事曆上選了這一天,帶著這場婚姻的見證人—我的父親,三人鑽入臨街攔下的計程車,往住處最近的戶政事戶所出發。

  有父親在的時候,Y是沒機會牽著我同行的。他常笑說,我倆的交往約會史,時時刻刻伴隨背景音樂。那是父親一邊走路一邊搖頭晃腦哼著的小調,連Y都學會了,跟著唱。結婚這天,依然如此。

  一路上,父親重覆問,這是要去哪裡?等終於到達目的地,在門口抽了號碼牌,領過表格,我們和其他民眾坐在長椅上各自懷揣著不同的來意,隨意翻著書報等待。偶爾穿過人群的身影,我和父親的目光對上,會彼此抬抬下巴,意思是我在這裡,這是我們家慣常打招呼的方式。待電腦語音叫到號碼,攙著父親顫著的身軀,扶他坐上櫃檯前的椅子,握起筆,在證書上簽下同樣是顫著字跡的名字。

  他問,這是幹嘛?

  我笑他簽名字前要看仔細,否則一不小心就把女兒賣掉了。

  辦事人員問我和Y,生效日期要選哪一天。實在看過太多熬過數十載的婚姻,已然忘卻最初的起點,畢竟生活中的跌宕接踵而來,數也數不清,結婚紀念日這種小事,就算了吧。我跟Y說,未來還有太多大日子,不好記,生效日期就往後延三天,剛好是母親的忌日。我們在表格裡填上一年前的那天。雖然向來不信沖喜這些說法,但此刻卻希望在經歷漫長的磨難後,能用另一個顏色為這一天重新標記。

  領過新的身分證,我和Y怯怯地看著對方,隨即便很有默契地照顧起父親。

  Y走在前頭,先到另一課詢問申請居家照護事宜,我和父親在後頭踱著。經過連結前棟與後棟的小天井,父親又問,今天是在幹嘛。

  結婚吶,我答。

  沒繼續往下說,我倆停下腳步哭了起來,想著同一人。

  拿了說明書,Y回頭找我們,看兩個淚人,便把我們帶到前棟邊上的長椅坐著。正對著長椅的志工阿桑笑嘻嘻對著父親招手說,沒事來量血壓。大概生老病死在已過退休之齡的阿桑眼中都是常事,哭,也是常事,不妨礙量血壓,反正沒事嘛。

  回程的計程車上,父親又問,今天是幹嘛?證書、簽名、哭泣,已隨車窗外閃向身後的車與街,拋在父親的記憶之外。

  進入適婚年齡後,見證過無數場婚禮的繁複,以及繁複如何考驗著兩方家族的耐性。也常聽女性密友大吐苦水談著如何找新娘秘書,試吃飯店何其累人,選婚禮小物且要顧及荷包與創意,為了挑婚紗與蜜月而大吵數回。或者如李欣倫在散文集「以我為器」首篇所寫,「罩上婚紗,身體與衣料隔絕,好像也與世隔絕,既貼近現實,又遠離現實,似遠似進,像一則隱喻。」那樣的不真實。然而許多新人必經的種種考驗,都未在我身上發生,取而代之的是躲也躲不開的寫實場景,始終見不到句號的無限循環,是一個個斗大的粗黑的驚嘆號畫在生活這張捏皺的紙上。取代婚紗款式、眼線口紅指甲油的是,我得每天必須一餐不落地從回頭衝回家,替父親準備好吃食,打針、量血糖,伺候梳洗,替他抹上嬰兒油、剪指甲。而Y接起電話,話筒裡不是嬌滴滴的甜言蜜語,經常是我氣急敗壞地叫著,父親又偷吃我藏起來的食物,血糖高得不得了,這下是不是該送醫院了?

  而在這之前,則是我們一同經歷的三場葬禮。

  前一年的年中是母親葬禮,Y坐鎮接待處,打點我不及照應到的瑣事。半年後,在他祖父的葬禮上,我拿著借來的相機貫穿會場,捕捉一張張哀傷而肅穆的面孔。在這兩場葬禮間摯友的離去,為彷如戰場的生活再次響起一陣喪鐘,我沒力氣與時間去接受這個事實,即使Y陪著我到殯儀館,見到白花簇擁著她的遺照,現實感仍未在心上落實。

  再沒有餘力去張羅一場婚禮。

  畢竟每日長照所耗費的心力,已將我催逼成鬼怪,更不敢想像要如何應付婚禮上不能理解父親病況的親戚。從前聽說舉辦婚宴,是為了讓兩方家人認識新人,雖然往後再遇見的機會微乎其微,但好歹知道家族中多了此號人物。我倆卻是在兩場葬禮上,未經任何矯飾,認識對方的親友。

  結婚登記完,繼續過著日常,傳說中的蜜月旅行當然不可能成行。除非,把父親一起帶去。

  過了兩個月,應Y的要求,補辦一場小儀式。

  那一天,我先到社區樓下花了一百五十元洗頭,交代設計師把髮尾吹捲,這是時間窘迫下唯一能做的打扮。吹完半邊頭,我打電話給Y,他替父親穿上我事先準備好的衣服,兩人到洗頭店接我。

  路上,我惦記著要經過花店取捧花。那是幾天前特地去挑選花種、包裝紙、尺寸,哪怕我從來不信婚禮上接到捧花會帶來喜訊的傳統,但是人到一些重要時刻,卻會願意回頭相信那些迷信,還是想把幸福傳遞給唯一在場的摯友。沒想到老闆居然記錯日期,費了一番功夫確認,我雙手空空回到計程車上,時間越來越趕,只能速速奔往教堂。

  我們圍坐一小圈,父親和公婆,還有各自的手足及孩子,神父來到中間。

  這是在幹嘛呢?父親又問。

  噓,不要說話。我不知幾次按捺著父親。

  輪到儀式的重頭戲,交換誓言。我和Y各捧著年份久遠的儀式手冊,念誦在家已溫習過的誓詞。是的,就是電影上每個人都聽過不知道幾百回的那段誓詞。而為了避免日後反悔太過,神父早在一個月前就叮嚀我們要細細深思。可是到了臨頭,印上白紙上的字句,唸起來竟像沒有生命的方塊字,我只知道得唸清楚點,別看錯字,卻不確定自己唸了什麼。

  儀式結束前,在神父帶領下眾人齊低頭禱告,四周一片安靜。

  怎麼大家都睡著了?父親大聲問,笑著。

  我假裝也睡了,低頭不語。沒人說話。彷彿童話故事裡被施了法術的城堡,所有人都睡著了,只有父親逃過巫婆的詛咒獨自醒著。

  儀式後,兩家人,或者該說是一家人,就近用晚餐。

  雖然桌上的每道菜都是我和Y親自點的,為要答謝圍坐在餐桌邊的每一位老小,我卻不記得到底吃下什麼,連味道也嚐不進嘴裡。一餐下來,只是忙著替父親夾菜、剪碎菜葉、擦手擦嘴,最後乾脆放任他用手抓著吃,無力再顧及無謂的形象。反正,已經是一家人了。我安慰自己。

  返家,替父親換洗,拖拉了好半天終於讓他睡下。我累得像隻隨時會爆發的惡獸,甩門躲入浴室,蜷在地上亂哭。哭聲暫歇,才發現剛才順手的重擊讓門卡住,開不了。我喊著Y,他默默把我救出,像是什麼也沒發生。我想到事情已經夠多,還要找人來修門,真想再哭一次,但實在累了。

  隔日,Y在房裡摸索了一會兒,呆頭呆腦跑來和我說,果真發生奇蹟,廁所的門竟然好了。

  有時,回想起我們的婚禮,簡短、深刻,衷心覺得這正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婚禮。

  有時我又累得不知怎麼辦,卻又不敢再弄壞門,替自己找罪受,便趁父親睡著後,要Y唱歌。唱儀式上,我們圍坐時,眾人齊聲清唱的那首。

  歌詞寫著,「生活是死亡、是歡笑、是哭泣,生活是愛情、是真誠。」一直唱到我睡著,沒辦法再胡思亂想。

        ——本文摘自夏夏著、時報出版《傍晚五點十五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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