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零工的啃老宅男、不停被搭訕的巴黎旅人、決心出軌期待外遇的熟女、找不到工作的博士老公與失去胎兒的老婆…旅居布魯塞爾的小說家陳瀅巧以10個短篇分別描述普通人生命中面臨的困境,掇拾人們生活中細瑣、常見、卻又難以窺探的幽微輾轉。資深出版人傅月庵專文推薦:「貫穿《天使沒有性別》各篇小說,最讓人深刻感受到的或許就是這種讓人陷入絕望的疏離……這些人都被體制深深籠罩,也都明白妥協是正軌,或許會不甘心卻相對安全。然而與日俱深的疏離感卻讓人舉棋不定,望著鋼絲躊躇,To be, or not to be,等到真正下定決心,無論妥協或反抗,誰知意外的悲喜正在那裡等著,終不免『人生過處唯存悔』了。」
文章節錄
《天使沒有性別》
妻子鬱鬱寡歡,瘦成了一把骨頭。他急著讓妻子再度快樂起來。
然而,要怎樣才能讓那張臉再度明亮起來?
幾個月過去了,他們之間,不再像往日那樣爭吵。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白。「那件事」像是一道影子,緊緊黏住他們的生活。
直到某日,他打開家門,妻子拿手的燉肉香味,撲鼻而來。他喜出望外。
「妳怎麼下床了?」他不敢顯露出高興,更害怕打草驚蛇。
「是。我煮了燉肉。」妻子說。
「這真是太麻煩妳了。」
「麻煩?」妻子平靜地回道:「嫌煩的話,你不要吃呀。」
聽到這樣的回答,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或許,妻子開始好轉了。
晚餐時間,他嚐到久違的滋味,幾乎熱淚盈眶。
「今天我上網逛了一會兒。」妻子說。
「看了些什麼呀?」他擠出一些殷勤,其實更想默默享受餐點。
「賣房子的。」
「哦?」他放下筷子,背脊一陣涼意。
妻子開始高談闊論。
他癡望著妻子清瘦的臉頰上,那對不斷開闔的嘴唇,時而噴出一些唾沫。雖然像是一個字也聽不懂,他卻不得不感到,妻子是認真的,並且一切勢在必行。
她想要搬家。
——可是,我們才剛搬來這兒呀。
這句話他沒能說出口。
他不敢在這個節骨眼否定妻子的提議,他不想破壞好不容易回復了一點點的美好。可是,買房子不比買菜,能這樣任性地想搬就搬嗎?可是,看著妻子那雙凹陷的眼窩裡所透出的光芒,他心軟了。
「妳想搬到哪兒呢?」
妻子聽見這句話,臉頰像一朵忽然綻放的玫瑰,陡地紅潤起來。
「我都看好啦,有三棟我喜歡的房子。都在T區。」
也就是說,妻子想從他們所居住的城市的最西邊,搬到最東邊。
晚飯後,他們忙不迭地,連碗筷也沒顧上收,便奔到電腦前上網,把那三棟房子的照片全看了一遍。
妻子自然是一面緊盯著電腦螢幕,一面仔細介紹這些房子。
——你看看這花園——你看看這樹——你看看這房間——你看看這種窗戶——你看看……
而他,則是在腦子裡拚命計算著怎麼賣掉現在住的這棟公寓,用以支付下一幢房子的頭期款,並且心不在焉地為妻子遞上一些蒼白的微笑。
從他們的公寓到約定參訪的待售屋約莫二十公里。出城時,一大片黃澄澄的油菜花田襯上藍天白雲,他的妻子露出笑容。不遠處,有座森林,而他們即將拜訪的房子,就位在森林旁的小道上。
「原來妳喜歡住在親近大自然的地方呀。」
「你難道不知道?」
「呃……」
「算了。」
「欸。」
他進退維谷,說話可能引發爭吵,不說話也可能引發爭吵。
不到五分鐘,他們在一幢小屋前停下。一個獨居的老太婆將他們迎進屋內。
這是一幢一九八○年建造的房舍,蓋得很結實,四房兩衛兩廳。老太婆不讓他們脫鞋,而是直接帶他們上樓。除了主臥,其他房間都不大,牆上黏著陳舊的壁紙,樣式自然是一九八○年。有三個房間的門被拆下,原因是家具太大,以至於關不上房門。天花板,根據老太婆說,是她和過世的丈夫一起做的。雖然是最便宜的材質,隔熱性質卻很好,因此,冬天的時候,屋子不至於過冷,算是節能屋,A+等級。
看完樓上,他們下樓到後院去。一棵醒目的大樹立在後院中央,樹影婆娑。
「這是什麼樹?」妻子問道。
「這是櫻桃。」老太婆回答。
「結出來的櫻桃可以吃嗎?」他問。
「甜得很吶,」老太婆補充說:「這是黑櫻桃。」
三人在後院逛了一會兒,也聊了一些。回到屋內,他詳問屋況,老太婆竟嚶嚶哭了起來,說道,她的女兒近期買房,問她要錢幫忙,左思右想,才決定賣掉。說罷,老太婆噴出一堆鼻涕眼淚,索性將丈夫怎麼死的,兒子怎麼不聽話,自己的慢性病,還有關於樓上房裡那架鋼琴的回憶,大拍賣似的通通給說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為了這場拍賣,他們停留了近兩個小時,約略得知了老太婆的大半生,卻也錯失了下一場看房的約。
臨別,老太婆已經十分高興,硬是塞給他們一把親手栽種的蔬菜;宛如舊識那般,立在門前對他們揮手道別,直到消失在彼此的視線。
他們沿著森林開回油菜花田,沿著油菜花田開回高速公路。
「買吧。」妻子吁了一口氣。
「啥?」他嚇一跳,「我們只看了一間屋,妳就決定買了?」
「上回買屋,你想了半年,看了三十幾間,還不是買了棟漏水屋?搞得這麼麻煩……」
「話不能這麼說呀。」
「我喜歡那棵樹。」
「我知道。」
「我喜歡那個屋主。」
「這都不是重點。」
「重點是我喜歡那棵樹。」
「別的屋說不定有妳更喜歡的樹。況且,我們也可以自己種呀。」
「我就要這個屋。」
「聽聽妳的口氣,簡直是總裁夫人。」
「可惜你不是總裁。」
「我的天。買屋可不是買菜。再說,我們才剛搬家呀。」
「你說話可真大聲。什麼剛搬?都已經住上三年啦。」妻子滿臉通紅,喘不過氣似地。不過,她的音量不但沒有提升,反而比平時更加小聲。
那句「已經住上三年」令他陷入混亂。他不得不閉緊嘴唇,像抓緊方向盤那樣抓緊自己的情緒。
而妻子那原本紅豔豔的臉蛋,正一點一滴地轉白,凹陷的眼窩朝著遠處射出了憂鬱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