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旅程中總會聽到許多有趣或感人的故事,大部分的人聽過後就煙消雲散,導演兼作家吳念真則將這些故事講給別人聽,並在雜誌邀寫專欄的催稿下,沉澱成一篇篇散文,最後集結出版《這些人,那些事》,書中每一篇章幾乎都是一部堪稱人生小品的電影,扣人心弦,也賺人熱淚。
吳念真在拍電影的過程,遇見台灣各角落的小人物,他透過這些人,述說他們背後的故事,例如四個相命師、美滿等;他也述說心底掛念的家人、日夜惦記的家鄉、搏真情的朋友們的故事,非常貼近台灣老百姓的樣貌,也可看到台灣底層社會實實在在的生命力。
作者的成長記憶並且躍然紙上,他提到幼時父親表面嚴肅,吳念真兄弟姊妹卻到深夜仍在大通舖床上橫七豎八地裝睡,等待夜歸的父親把他們抱起來,放在每個人該躺臥的位置,含蓄地期待父愛的擁抱。書中也收錄唯一的一篇小說「遺書」,作者寫給多年前自殺死掉的弟弟,筆下充滿內心的懷念與真情的告白。
吳念真一向以樸實的文筆,刻畫出生命歷程的點滴,這本書蘊釀了十二年,也累積更多珍貴的經驗,在吳念真年近六十的人生階段,他更能用較寬容的厚度面對過去,包括以前不會吐露的內在創痛;特別一提的是小人物在他筆下,即使平凡貧困地生活著,都展現不平凡的生命,讀來難免感動落淚。
文章節錄
四個相命師
阿端雙眼失明,所以村子裡的人習慣叫他「青瞑端」,當年他是礦村許多人的心理醫生。
日子不順的時候去找他,他會說七月家裡犯白虎,九月秋涼之後北方壬水旺,賺錢如扒土……諸如此類的,聞者便認命地忍受這段理所當然的艱辛。
萬一九月還是不順呢?他會要求把全家人的出生年月日都拿去給他看,全家幾口人總會有一口又沖犯到什麼吧?你說是不是?
他說的話沒人不信,於是再苦也可以往下撐,因為有信仰便有力量,三民主義不也這麼說過?
有一年父親不順了近乎一整年,年末我們隨媽媽去「問診」;這回他倒像是十幾二十年後才時興起來的「前世今生」的大師,他說父親前世是貪官,此生所賺的錢除了養家活口之外,別想有剩,即便一時有剩也轉眼成空,因為要還前世所欠的債。
媽媽一聽完全降服,因為這正是父親的生命主軸。
由於時間尚未用完,媽媽說:「那替我家老大順便看看。」
那年我剛退伍,未來有如一團迷霧。他只掐指算了算,便說我前世是「菜店查某」,意思是風塵女子,故這輩子……,咳咳,知你「花名」者眾,知你本名者寡;惡歡飲交際、喜做家事。賺錢諸事大多在夜間完成,賞錢大爺三教九流,故我必須以不同身段、姿態迎合之……
話沒講完,妹妹們已狂笑到近乎失態,被我媽媽驅出門外。
妹妹們之後說她們狂笑的理由是:無法想像會有這種瘦弱不堪且長相不雅的午夜牛郎,而且還會有三教九流的大爺肯賞錢。
幾年後經過驗證發現他真是神準,舉例來說,多數人知道我吳念真這個「筆名」,但不一定知道我的本名;寫文章、寫劇本通常是晚上,而投資老闆或邀約的導演果然是千百種不同個性的人……但,那時「青瞑端」早已經往生。
三十歲那年,一個朋友的朋友說一定要認識我,朋友說這人喜歡研究命理,說看我寫過的一些小說和劇本,透過朋友知道我的八字之後覺得我有趣,一定要告訴我一些事。
一個濛濛細雨的午後,我們在明星咖啡見面。因為還有人在一旁等我討論劇本,所以他言簡意賅地表示,我三十歲這年是「蜻蜓出網」,許多人生大事會在這年發生,要我把握千萬不要浪費這機緣;順便又嚴肅地跟我說:未來十年台灣必有大改變,理由是「電視、報紙上那些富貴之人大多數非富貴之相」。
那是一九八一年,我大學畢業、第一次得金馬獎,金馬獎第一次有獎金,而且多達二十萬元,於是就用那些錢結婚,完成另一件人生大事。
至於台灣是否有變動?當然有,至少之後十年中,從沒人敢罵總統變化到罵總統成了新生活運動。
這個業餘相命師隨著與朋友疏遠之後從未再重逢。
父親晚年疾病纏身,有一天趁他在醫院睡著,陪媽媽到基隆南榮路找另一個相命師做心理治療。那人跟阿端一樣雙眼失明。
他算算父親的八字之後只說:「活得辛苦、去得也艱難……這麼辛苦的人……就順他意,不計較了,計較的話妳也辛苦,不是嗎?」
媽媽聽完掩面而泣,低聲說:「謝謝老師,我了解。」
相命師也許發現我的存在,問我要不要順便算算?聽完我的八字,沒多久他竟然笑了出來,說:「你也活得辛苦,只差你爸爸勞力,你是勞心,不過,你一生衣食無缺、朋友圍繞,勞心勞神,皆屬必然,其他,我就沒什麼好說了,你說對不對?」
與其說他是在算命,倒不如說他像師父開示。
他也許還在,但,就像他說的,一切皆屬必然之下,我還有什麼好問的?
人生碰過四個精采無比的相命師,這是其中三個。
另外一個?所說諸事皆未驗證……稱名道姓有所不宜,姑且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