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索

發稿時間:2012/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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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趙剛
出版社|聯經
出版日期|2011/09/23

2011開卷十大好書(中文創作)

推薦理由:作者以風格別具的文字,貼緊陳映真小說近40年的創作時空,解讀其理念的掙扎與執著,性、反帝(之難)、台灣左翼面對中國社會主義及其墮落的某種反應,無不細緻進入本書章篇。(馮建三)

        ——轉載自《中國時報‧開卷》

文章節錄

內文節錄

《求索:陳映真的文學之路》

頡頏於星空與大地之間*

左翼青年陳映真對理想主義與性/兩性問題的反思

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

──西漢.司馬遷,〈報任安書〉

  1968年5月,當各種來路的左翼青年狂飆運動在歐亞美各大陸掀起陣陣革命浪潮之時,島嶼台灣依然故我文風不動,在淹久的戒嚴體制中不斷其腥甜昏睡,繼續其經濟之外的與世隔絕。在要命的熙和如常無論魏晉之外,倒是有一個突發事件可笑復可憫地烘托出台灣在革命年代中的小小反革命暗色身影。作為受害者,方屆而立的青年作家陳映真,成為了這個拙劣反諷事件的強制演出者。根據〈陳映真寫作年表〉,他「1968年5月應邀赴美參加國際寫作計畫前,因『民主台灣同盟』案被警總保安總處逮捕。」1

  1975年7月,縲紲七載的陳映真因「蔣介石去世特赦出獄」。方出柙,旋即灼灼朗朗地展開「自我剖析」,發表了署名許南村的〈試論陳映真〉。2在這篇志氣凌雲的著名文字中,我們看到陳映真企圖經過深摯的自我批評,鼓舞自己「同一切願意為更好、更合理的明日貢獻力量的文化工作者,一道工作,一起進步」。以一種策馬高崗的抖擻心情,他說:

  七○年代以後,我們的新銳的、革新的文壇,有了一定的成長。在現代詩論戰中,文學的社會性、民族性被提出來了;以黃春明等為代表的,擁抱了廣泛生產者的小說出現了;以《文季》季刊為指向的社會的、批判的、愛國的文學道路劃出來了。這些文壇的新事,說明了我們的一些優異的革新的文藝工作者,有足夠的青春和生命去超越某些陳映真早期作品中所表現的市鎮小知識分子的憂悒和無力感。3

  文中「某些陳映真早期作品」,指的是作家在1959年到1965年之間的(某些)小說。回首所從來,陳映真指出1966年是一個重要分期點:

  1966年以後,契訶夫的憂悒消失了。嘲諷和現實主義取代過去長時期以來的感傷和力竭、自憐的情緒。理智的凝視代替了感情的反撥;冷靜的、現實主義的分析取代了煽情的、浪漫主義的發抒。當陳映真開始嘲弄,開始用理智去凝視的時候,他停止了滿懷悲憤、挫辱和感傷去和他所處的世界對決。他學會了站立在更高的次元,更冷靜、更客觀、從而更加深入地解析他周遭的事物。這時期他的作品,也就較少有早期那種陰柔纖細的風貌。他的問題意識也顯得更為鮮明,而他的容量也顯得更加遼闊了。4

  這段經常被引述的「自我剖析」文字,對之後人們如何理解陳映真的早期小說,相信是產生了一定的影響。但是,35年後的今天,藉由時境之移,我們應該試著重新理解這段文字。我的感覺是,與其說它是客觀的「自我剖析」,不如說它是陳映真歷劫歸來,昭告世人彼將一掃其鬱悒繁思,其將披堅執銳而為一戰士的「自我宣誓」。然而,就像所有的誓言一樣,這個誓言也難免顯現出一種因對將來有一大有為之意思,從而產生的一種對過去的過猶不及的否思,以及超乎客觀必要的決絕。誓言之下,「早期」的小說不幸地被誇張成一堆年少慘綠的、自憐無力的、浪漫感傷的,從而無甚可取的過度主觀文字而已。但這其實最多只是「文評者許南村」對「小說家陳映真」的自我要求下,對未來方向的肯定與對過去道路的否定。我們或許能接受這個肯定,但對於這個否定則是質疑的。我們還是得直接回到陳映真的早期作品本身。

  本文將力抗這樣一種由陳映真自己所部分開啟的對陳映真早期作品的閱讀感覺。這樣的一種閱讀感覺以及這樣的一種分期,很有可能非預期地造成了很多論者將陳映真的作品進行早期「現代主義」與之後「現實主義」的二分──儘管陳映真始終不同意論者將他的小說創作(哪怕是早期的「契訶夫的憂悒」的小說)歸類於「現代主義」。5我認為,至少對陳映真這樣的一直企圖回應其所困惑的重要時代問題的思想型小說家而言,「現代主義」與「現實主義」的「形式」區分並不具有知識或思想的意義,關鍵的問題應在於他的小說的內容是否具有真正的思想力量,也就是作品是否能幫助我們反思我們的各層次的存在狀態。就這一點而言,我相信陳映真早期小說創作中可進一步辨認的思想意義是異常豐厚的,曾不稍遜於「1966年以後」的作品,儘管兩者所表達的思想內容以及所展現的方式有差異。而本文的核心目的正是要挖掘陳映真早期的小說,在作者本人所宣稱的「憂悒、感傷、蒼白而且苦悶」表面之下,6所蘊藏的龐大思想價值。

  本文將以陳映真先生青年時期的小說創作為主要對象,討論其中所含蘊的豐富思想,特別是他對左翼男性、女性與性之間的關係性思索。這位至今依然遠遠超前於我們的當代,更別說他創作之當時的孤獨的青年思考者,在與他的青春狀態既合且悖的文學創作中,滿溢著對歷史的獨到認識、對現實的高度敏感、對未來的絕望與希望,以及對自我的反思與懺悔。他的思索是真誠的、深刻的,是一種總是不斷指向自己的思考。因此,他的思索經常展現出信念與懷疑互噬的特質。而這個自我懷疑的、充滿悖論的、開放的、非體系特質,又似乎和陳映真的政治性與理論性外露的戰鬥雜文專論同中有異。陳映真透過這樣的文學而得到的反身性力量,讓他得以在困頓與顛躓中徬徨向前。我認為,陳映真左翼思想的多層次繁複、內在緊張與開放性,不但對今日第三世界(包括台灣的與中國大陸的)左翼關於其主體與文化的重建有高度參照意義,也對所有企圖理解與反思現代情境的思考努力,有高度對話意義。陳映真思想內容的豐富讓人驚詫,而這個思想者的懷疑、憐憫、開放,卻又無比堅持於信與愛的思索軌跡,則更讓人廢書而嘆而思,進而讓人得以找到反思自我主體狀態的新契機。這是青年陳映真給左翼青年、給左翼、給所有人的禮物。我相信,以陳映真思想的豐富與開放,它是有潛力為我們這個時代帶來一波重要的思想解放的。本文或許可以是一個開始。

註釋:

 本論文的最初版本以〈青年陳映真:對性、宗教與左翼的反思〉之題稱發表於「陳映真思想與文學學術會議」,新竹:交通大學,2009年11月21日,並收錄於《陳映真思想與文學學術會議論文集》,59-127頁。為了更集中論點並縮減篇幅,我把原先關於宗教的部分抽出,將論文對焦於左翼男性與性/女性的關連議題。首先感謝陳光興的會議邀約,給了我寫作的外在動力。謝謝陳映真研究的前輩呂正惠教授對我寫作陳映真的計畫的鼓勵與期望,我也引以為寫作動力。謝謝江弱水、呂正惠、陳光興、賀照田、鄭鴻生與瞿宛文,對我的初稿的批評或修改意見。也謝謝《台灣社會研究季刊》的兩位匿名評審的修改建議。於我,寫作陳映真,並非僅是另一學術寫作,因為寫作中的一種兼興奮與惶恐的感覺,是先前所不曾有的。我但願我的寫作能對重新討論陳映真的巨大思想意義或有些許微薄貢獻。

陳映真,〈陳映真寫作年表〉,收於《我的弟弟康雄:陳映真小說集1》(台北:洪範,2001),頁225。

2 同前引註。

3 許南村(陳映真),〈試論陳映真〉,收於《第一件差事》(台北:遠景,1975),頁29-30。

4 同前引註,頁26。

5 陳映真,〈我的文學創作與思想〉,收入薛毅編《陳映真文選》(北京:三聯,2009),頁40-44。

6 許南村,〈試論陳映真〉(同前引註3),頁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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