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生土長天龍國人,周盈成是講國語長大的,有記者資歷的他,以專欄作家身分用台語文寫國際新聞達兩年多。嚴格而論,他的台語能力不算傑出,自稱僅中學生程度,對台語既沒有太多感情依戀,也不見懷舊風格。
不過,他想藉由台語國際新聞的高度,實踐語言正常化,打破社會單語主義的框架,種種對台語文的觀念和堅持,卻是多數台灣人未曾觸及的思維。
「為什麼國際新聞就一定要用華語?當然不是!」
周盈成在「世界台 ~ Sè-kài Tâi」撰寫的國際新聞短文,以教育部公布的台語標準用字撰寫,許多字詞有台語常用詞辭典超連結,還有聲音檔可聽,認得中文、略通台語的人至少能看懂八九成,看國際新聞也能兼學台語文,「世界台 ~ Sè-kài Tâi」可謂為當今媒體中唯一規律性出現的台文新聞台。
撰寫國際新聞是周盈成的興趣與專業,儘管投入世界台這個計畫,卻不曾抱著復振台語的想法,專欄重點放在國際新聞評論觀點上。時間久了,驚訝的發現竟有不少人無法接受推廣台語文的作法,「三不五時就會有人留言來罵,說這是福佬沙文主義。」莫名指控反而促使他的思維更加清晰,確立對執行「語言正常化」的核心價值──新聞可用華語或英語來寫,其實也可以用台語文來寫,這是讓語言正常化的方式之一。
「許多評論台語如何的人,其實自己根本不會講,更不會寫,卻來質疑為什麼要用台語文寫新聞。」教育部台語文標準用字是一套由專家學者討論建立的標準,周盈成認為,那是非常方便好用的工具,而他也只是把原本用華語書寫的工作,改以台語文執行。
台語不算精通的周盈成,邊學邊問邊查邊寫,用台語文寫國際新聞;也因為罕見,他常被視為台語文專家。「以我這種程度的台語就被視為專家,那現在人人都可稱為是華文專家了。」他謙稱自己用台語文寫國際新聞仍像是中學生寫華語的程度,不能稱為專業,只是對台語文流通的實踐罷了。
台語流通較原民語有利之處,在於和華語漢字可通。政府已將台語文書寫標準化,周盈成說,若能盡量讓台語文在任何領域適時呈現表達,「那台語便不再僅是描述鄉土傳統或古老之事,而能是有高度的呈現,再加上深入的國際觀點,台語文新聞可以比華語新聞看見更多視野。」
「沒有什麼比現在全台灣人說華語更不自然的事了」
如今大家都講華語很正常,哪裡不正常?但周盈成強調,現在華語所以作為流通語言,其實是「非常不正常」、「不自然」造成,「這是國民黨幾十年來,從小學教育中灌輸而成的結果。」
「沒有什麼比這個更不自然,因為這是非常奇怪的成長過程。更可怕的是,當年那個被稱為文化災難的國語運動,至今仍潛移默化持續著。」周盈成提到,隨華語霸權相伴而來的「單語主義」更難去除,多數人會希望使用共同的語言,能很快達成溝通目標,他要反問,「為什麼只能用同一個語言呢?」
早期客庄與河洛庄交界,彼此多少常能講著對方的語言,還有客家話的四縣腔跟海陸腔也能混出了四海腔。不同語言間的溝通交流應該極其自然,如今又為何會自我框限,甚至無法對能講本土語言感到驕傲?周盈成說,因為過去觀念是如此教導的:「這樣是沙文主義、是地域主義、是本位主義。」長期在華語教育範疇下成長的台灣人們,因此被限縮了對本土語言該有的想像。
要打破深根頑強的單語主義,他認為必須讓本土語言在華語霸權間爭取空間,「生活中對話中多講台語或客語,三句學兩句,下一次我也就會講,」這種情境不該存有族群間的質疑問難,而應讓會講台語就像擁有繪畫技能、寫程式架網站一樣,能深感自豪。
「對外介紹台灣本土語言,我們會說是台語,實際流通卻是華語。究竟什麼才是台灣代表性的本土語言?」
談及台灣認同便相對於中國,因為語言相似,台灣要強調與中國有什麼不同,很難。有人說,現在許多台灣人受中國影響,聽到公眾人物講話有捲舌音就不爽。周盈成坦言,「本來我們講的,就是差別很小的同一個語言。」但他不認為「華語」會是台灣人所認同的本土語言,因為那只是多數人從小被教導、妥協而成為習慣的溝通工具。
周盈成說,「當中國對台威脅愈大,台灣愈不想被認為是中國人,對台語的情感反能升溫。」 若能讓台語文走出過去成為前進的思索,便又可在每回巷弄閒談或新聞傳揚間,建立強而有力的台灣認同。
「若問一個客家人會不會講台語,像是越了界的提問,這是一種迷思。」「語言是能力,不該是族群的標籤。」
當有人問「會不會日語?」少有人答,「我又不是日本人。」但有人問「會不會客語?」常有人答,「我又不是客家人。」語言本是種技能,應多接觸學習,怎成了界線分明的實體?台灣人如此介意「語言族群界線」其來有自。
50年代以降,國民政府在台推行國語運動,校園教室隨處可見「我要說國語不說方言」標語,台灣本土語言被切成散散落落,學校裡不對等的族群教育成了難以越界的割裂,華語成為唯一被允許讓台灣人從一地碎片裡站起來跨族群使用的語言,成為不被挑戰的霸權。
「要消滅一個民族,首先瓦解它的文化;要瓦解它的文化,首先先消滅承載它的語言;要消滅這種語言,首先先從他們的學校裡下手。」周盈成引述德國納粹領袖希特勒的這段傳說,稱那就是台灣過去幾十年正在發生的事。
周盈成接續上述那段話,「何以除根,稱之沙文。」如今華語霸權幾乎快把台語都滅了,竟然還要稱台語為沙文?「這招還真的有用,因為即使是台派,在近30年來仍舊是會害怕自己被指為台語沙文。」
他說,如果「A族群對B族群講A語言是一種冒犯」的意識型態根植台灣,即使解嚴、國民黨下台了,獲得自由的台灣人竟成了不知飛的鳥,縱然情感汩汩卻自我設限。
台語向華語爭取空間這件事,周盈成鼓勵著,「多講一點就是往前邁進,比現狀好一點就是進步。」該為自己擁有「會說台語」能力感到驕傲,因為多會一種語言就是多一種能力。
如今台語文認同感升高,溝通能力卻下降,周盈成觀察,認同與能力兩者仍在拔河,「每人若能不限族群在華語以外多講些本土語言,只要溝通能力提高自然擁有選擇權。屆時人們的視野,就不再是深陷獨尊華語意識形態中的當下社會可以想像。」
「仔細想一下:你曾花過一天的時間,系統性學習台語嗎?」
「現在很多人在學英語或韓語,卻不會說台語,這不是很奇怪嗎?」無論從文化感情、字音轉譯檢視,台語和華語的關係,比起日英語與華語都親密太多,「那是我們的阿公阿嬤正在講的語言哪。」
當然,每個人沒有義務要學會台語,只不過台語在台灣社會聽到的機會可能比英語還多,若拿出學英語和韓語1%的力氣學台語,並不困難。周盈成想問,「自稱學不會台語的人,有沒有真的系統性的學過一天台語?」
「我們對語言的障礙常存在自我設限的想像,一方面認為自己要會,卻又認為自己不行。台灣人最會找藉口不做的事,就是學台語了。」有著恨鐵不成鋼的心境,周盈成仍說,「機會是創造出來的。只是這句聽在學外語者耳裡分外勵志,拿來鼓勵眾人多講台語便顯生疏。」原來語言歧視並非想像,而是深不見底的事實。
「有講語言的權利,不一定低於聽懂的權利。」
可惜說台語的環境正逐漸減少,周盈成認為,規定弱勢語言僅限於私領域,正是消滅語言的處方,一旦限縮台語使用空間只能在家使用,「回家是能講多少話?」要讓本語復振,就該思考如何增加弱勢的本土語言流傳空間。
限制一個政治場域只能講國語,便顯見弱勢語言的高低印象,「若說這不是語言的階級歧視,那是什麼呢?」周盈成再問,講這語言較俗或是華語得寫正字其他台語文隨便用火星文就好,「若這非歧視,用個名詞來稱呼,那會是什麼?」
為了要讓多數聽懂,華語被作為主要流通語言,周盈成覺得這正是在複製「只有華語才能傳播」、「只有華語才能表達思想」的思想,更是在一步步協助建立華語的霸權。
「當然不該責備任何人有此想法,因為每個人都有其目標執行的必要,」只不過闡述一件事情讓對方知道,希望對方聽懂,「某種程度也是在符合本我利益。」周盈成指出,為了自身語言權利犧牲不被聽懂的利益,確實需要勇氣。但能在公共場合90%使用華語情況下,增加一點台語使用機會,「不怕有人聽不懂或不開心而放棄自己的語言,更是種價值觀取捨。」
細細探究,原來那些是早被時光遺忘的統治傷痕,猶未全醒,周盈成用台語文新聞擂鼓篩鑼,喚醒了我們對習焉不察的語言發展,警醒我們該有跳脫框架的思辨,讓台語文從邊緣回到中心,得到改變現狀的權力。
周盈成因為在意本土語言,所以藉台語文新聞讓語言正常化的精神延伸,堅持這個精神足以撼動台灣的未來。台語復振是方沃土,若人人踏足深入,相信不久便可開出繁花盛果,怎是一椿難事!
周盈成小檔案
PNN公視新聞議題中心【世界台】專欄作者
[學歷]
東海大學政治學系畢
英國愛丁堡大學犯罪學與刑事司法碩士
[經歷]
自由時報、英文台北時報Taipei Times、聯合報警政及司法記者
國家地理雜誌National Geographic Magazine中文版主編
中央通訊社駐日內瓦特派員
[翻譯書籍作品]
《控制的文化--當代社會的犯罪與社會秩序》巨流出版
《世界的中心,現在是哪裡?》大是文化出版
《滿滿的帕塔奇籃:七個走進貝里斯的民間故事》格林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