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工築起的地下社會

發稿時間:2023/10/27
移工築起的地下社會:跨國勞動在臺灣
移工築起的地下社會:跨國勞動在臺灣
作者|簡永達
出版社|春山出版
出版日期|2023/10/24

從二〇一六到二〇二三年,從臺灣到越南,獨立記者簡永達持續跨國追蹤臺灣移工議題,除了描繪鮮活的移工故事、他們在工作中所面臨的困境與危機外,也深入制度面,討論職災補償機制與移工寶寶所觸及的人權議題。此外,本書更從國際政經結構出發,討論族裔經濟的興起、跨國遷移的仲介角色、國際搶工的趨勢以及國際品牌對於供應鏈勞權的關注,如何影響臺灣移工的處境,是近年來理解臺灣移工與勞動現場全面且重要的調查報導。

內容節錄

《移工築起的地下社會:跨國勞動在臺灣》

他們不是無欲溫順的機器

  移工裡的女工,與男工人數相當。工作帶給她們的恐怖感,不在勞累,而在於身心的消磨。才二十歲的泰國女工Bow看上去倦怠而早熟,比實際年齡多了十歲,她在苗栗銅鑼的醫療器材工廠當作業員,每日重複使用鉗子超過二千次,掌心常壓出一道暗紅血印,但她抱怨最多的,不是右手的酸痛,而是每天必須穿很醜的制服。

  只有假日,她才能透過衣著打扮,重新感覺像個人。

  星期天一早,Bow六點不到就起床,先用離子夾弄出波浪卷髮,刷翹原本就很濃密的睫毛,再換上亮黃色的無袖背心內搭粉紅色小可愛,一路裝扮到十點,才走出工廠搭車。

  中文還不流利的她,怯生生地對著車站售票員說了「臺中」,買的是最便宜的區間車車票,心裡默念同鄉跟她說的:從銅鑼到臺中要經過六個站。

  這天是她與姊妹們的約會,因為她們的男朋友剛好都要加班,「我們女生喜歡來臺中玩,可以逛街買東西,」手上已經拎了四、五袋戰利品,正準備去一樓的美甲店做指甲彩繪。

  聚會聒噪熱鬧,談興正濃的時刻,我隨口問了:「妳們跟男朋友週末約會都去哪裡?」整群人中年紀最大的P’yu大笑起來:「當然是去開房間啊,時間寶貴耶!」說完,幾個女人又是笑得擠作一團。

  在臺灣人的眼裡,他們是沒有欲望的。實際上,「休息三小時五百」是一廣隨處可見的廣告橫幅,上頭用四國語言重複。每逢假日,這些旅館的房間常是一房難求,一位司機告訴我,在某次聖誕節後的週日,他載過一對剛從工廠出來的移工情侶,在火車站周遭繞了整晚找不到房間。

  他們同樣年輕且充滿欲望,卻在每天重複八到十小時的活後,擠在四到六人一間的宿舍,晚上十點準時熄燈睡覺,有的工廠甚至派二名臺籍幹部跟著住在宿舍,為了避免他們大聲喧譁。

  欲望需要出口,一廣成了搭訕的江湖。在這裡,到處晃悠著正值求偶期的男女,等時間更晚一些,整棟大樓都瀰漫著澎湃的荷爾蒙。

  泰國移工是大樓裡公認的情聖,他們五官深邃又幽默,我曾遇過泰國人剛見面就對身邊念醫學系的朋友說:「你未來是醫生嗎?」「那我心碎可以找你治療嗎?」逗得朋友開心亂笑,果然順利交換Line帳號。

  每個週末,越南的阿賓會跟哥兒們聚在二樓的飲料鋪,低矮板凳與木摺疊桌排列成陣地,散亂在桌上的葵瓜子是最佳掩護,他們搶坐在最靠近手扶梯的位置,「坐在這個位子最好,剛好手扶梯上來就可以看到小姐。」

  「娶老婆還是要回越南娶,我喜歡保守一點的,在這裡就看別人的女朋友就好了。」阿賓的朋友突然插話說。

  阿賓一聽便大笑起來,接著他變得嚴肅,向我解釋女性移工也有同樣的親密需求。臺灣雇主為了避免男工與女工談戀愛,更傾向於僱用同一性別的移工。到了假日,女工也會和同在異鄉工作的男工談一談、耍一耍,不乏一夜情。時間一到,該回家的回家,該結婚的結婚。

  努力賺錢,奉獻家庭,才是移工故事的底色。每個月十日領薪後的星期日,被移工稱作Big Sunday,第一廣場周遭的匯兌商家,單筆匯款手續費大約在一百五十元,每家都排著長長的人龍,他們小心翼翼地揣著裝薪水的牛皮紙袋,準備寄錢回家。

  對菲律賓籍的看護Marvic來說,到第一廣場一趟並不容易。一來看護工不是每週都能放假,而她的雇主家在大雅,來一趟市區要一個小時,晚上六點以前,她又必須離開,才能趕上八點的門禁。如果只能外出幾個小時,像一廣這樣讓移工一站購足的大樓相當重要。她通常會在這天從二樓的海運公司買一個硬紙箱,箱子跟小冰箱一樣大小,她會把巧克力、衣服、鞋子、飾品、盥洗用品放進箱子裡,直到箱子快要蓋不上,然後把箱子寄回菲律賓給正在讀國中的大兒子和小女兒。

一廣的過往

  以前的一廣不是這樣的。

  現在第一廣場的這一片區域,最早在一九◯九年被日本人規劃成公有市場,紀錄顯示,這是日本人在臺灣最早規劃的一批市場。後來國民政府來臺後接手,一九七八年的一場大火,燒毀市場裡大部分的建築。由於位處黃金地段,臺中市政府陸續委託東海大學與逢甲大學做市場改造方案。

  直到一九九◯年,第一廣場建造完成,樓高十三層,地下三層,占地八千八百二十四平方公尺,約二十一個籃球場大,當時進駐電影院、溜冰場與百貨精品,是臺中市中心最為顯著的地標。

  重建第一市場的過程,市府財政困難,於是找來建設公司合作興建大樓。當時是臺灣經濟的黃金年代,經濟成長率維持九%許多年,富人手中有大筆現金注入市場,加上臺灣政府積極建設高速公路,鄉村人口湧入都市,房市景氣看好,蓋房子的速度甚至趕不及賣。第一廣場峻工後,建商交付市府一到三樓的所有權,作為原第一市場的補償,並將其他樓層分層出售,交易金額屢破紀錄。然而這項安排,造成第一廣場產權複雜,即使後來大樓蕭條冷清,也難以整合產權人的意見進行都更。這反而給往後的移工商場提供契機。

  大廈剛落成時,臺中市中區非常繁榮熱鬧,百貨公司連著百貨公司,遠東、龍心、財神,一間開過一間,而第一廣場是心臟。每天開門,近三十臺電梯不停運轉,手扶梯內外側都站滿了人,地下室四百八十個停車格一位難求,保全老蔣對五樓的精品百貨印象最深,「整條走道都是人頭,看不到路。」當年信用卡還不普及,店家都以現金交易,又碰上臺灣錢淹腳目的時代,那時候生意好到「是用麻布袋來裝錢的」,老自治會連會長回憶。

  好景不常,一九九五年中港路上的衛爾康西餐廳,發生嚴重火警,奪走六十四條人命。都市裡傳說有艘幽靈船,飄到一廣的上空,要載滿一百條冤魂才會離開。

  都市傳說傳得繪聲繪影,後來又傳有怪客拿著愛滋針筒到處刺人,充滿負面新聞曾讓臺中教育局發文給各級學校,要求學生放學後盡量不要前往第一廣場。

  從那時起,一廣的人潮銳減。當時,臺中市郊區新興重劃區興起,臺中市政府遷至西屯區,經濟中心跟著轉移。一九九九年的九二一地震,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我那時候剛來接二樓,每天都有人跟我退租,從一百三十六個攤位一直退一直退,退到最後只剩六間,你說恐不恐怖。」當時負責樓管的郁玲說,「講真的,如果當初不是外勞來,一廣早就死掉了。」

  因為特殊的歷史機緣,臺灣人離開了,反而生出安全感,移工們願意進來了。

本網站使用相關技術提供更好的閱讀體驗,同時尊重使用者隱私,點這裡瞭解中央社隱私聲明當您關閉此視窗,代表您同意上述規範。
close-privac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