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月娘

發稿時間:2014/01/25
相思月娘
相思月娘
作者|李潼
出版社|九歌
出版日期|2014/01/01

  從題材的選擇,可看出李潼對於八○年代的生活痕跡、周遭事物或時代氣氛的敏感特質與觀察力,寫作手法可婉曲亦可直截,可重擊亦可太極,施展開來不疾不徐,自有其風範。諸多具有反省意義的安排,其文學空間與時間的運用方式都相當引人入勝,如今讀來,充滿滋味。

文章節錄

《相思月娘:李潼短篇小說精選集》

喬遷誌喜

進入農路不到二十公尺,靠右側的路基坍陷了一塊,露出一窪涵管水道,雷諾25過不去,更別提兩部搬家車。徐向前的老爸提著喜籃眼睜睜地看,不出聲也不走出來。庫馬看見車子下來幾個人,從厝邊跳出來吠叫,守在稻埕外路口,越叫越響亮!

「阿爸,這路是怎麼啦?」

「壞了。田水不通,有人掘開來通。」

「是誰啦?車子不能過!」

老爸不吭氣,也不喊那庫馬停一停,任牠這樣叫。這坑窪就是鋪了木板,車子也過不了。小陳的兩撇濃眉擠成一撇,忽然又笑起來,「會不會是你老爸掘開的,存心教我們搬不了家?」

「沒有人會這樣,」徐向前涼了半載,「還好我們提早到,多費點氣力,多走一段路就是,難不倒的。」

卡車司機搖頭,擺了兩張臭臉,將車子退出去。一列車隊回到鄉道,徐向前大步走,帶頭走回瓦厝老家,他大喊一聲:「庫馬!」那條老狗還知收斂,訕訕地,但不走,靠在老爸腿邊,鼻子對竹掃帚和喜籃輪番聞嗅。

老爸沒等和人照面,拎了喜籃就走,走回老家。

「我剛拜土地公回來,給祂照顧八十一年,要走,也要去感謝,告辭。」

徐向前不作聲,看稻埕給清掃得無一梗一葉,瓦厝在晨光中顯得清爽乾淨,心頭怔了一下。

  高二那年暑假,第一次出門,參加青年自強戰鬥營,離家不到十天,卻想家想得厲害;結訓那天,颱風還沒走,一心想趕回來。火車被困在彰化,挨了一夜,半醒半睡,想得都是紅瓦鱗屋頂有沒有漏水?有沒有給風掀開?那時,大哥已出國;二哥在軍中,阿爸和阿母慌張打理一羣雞、鴨、鵝和幾十頭豬,怎忙得過來?停電了,少個人手提油燈,會不會有人在濕黏的鴨母寮滑倒?

第二天一早趕回家,看到的卻也是這樣清爽乾淨的一幢瓦厝三合院。藍天晨光下,被風洗過的稻埕,也是無一梗一葉。一直看,一直跑,跑回稻埕時喘不停,竟站著不動,放聲大哭。驚動了阿爸和阿母,以為出了什麼事,讓阿母在手上、腿上捏按檢查,自己是一句話也說不上來。那年,都已經十七歲的人了。

「牲禮都準備好,擺在神案,就剩我們兩人拜,」老爸放慢腳步,肩背也駝了下來,他說:「我這一搬走,將來你大兄、二兄更不回來了,回來,也找沒所在。」

「阿爸,我們去的新家,交通更方便,更好找。」

小陳和兩個司機在門檻外坐,庫瑪這一回倒又不吠叫了,和他們並排蹲坐,監視他們的行動。小陳舉手掌讓牠聞嗅,庫馬湊近鼻子,竟肯讓小陳幫牠搔鼻梁。

「你先去洗手,我們燒香拜拜。」看來老爸是幾天沒睡好,嗓子都沙啞了;他抓了整整一把香炷,劃火點香,沒看徐向前一眼。

老家真安靜,是檀香飄浮在竹濤和鳥啼間的寧靜。徐向前繞到廚房洗手,看窗外後院的手搖幫浦頂上歇著一隻白頭翁,是不畏人或沒發現徐向前,自顧舉起一爪讓尖喙啄咬。

水龍頭開著,水嘩嘩流,徐向前看得入神,看白頭翁、看幫浦的長木桿、看幫浦下一方平整的浣衣石,老爸從神門廳持一把煙蓬蓬的香柱走來,都沒察覺。老爸探頭看了看他,白頭翁振翅驚飛。

「你找那荷花缸?」老爸問道:「我已經先搬出來了。」

徐向前趕緊將水龍頭關緊,雙手在腿側拍拍,接過老爸的香柱。老爸說:「那口幫浦,實在比自來水甘甜,沒有藥水味,大家偏要我用自來水,你阿母在生時,還是甘願在幫浦下洗衫褲。那一缸荷花,也只有她養得起來。她自嫁到我們徐家,五十幾冬,那缸荷花年年開,換到我手裏,就不行了。」

  徐向前記得,有一回和同學到前庄的吳家偷摘蓮霧,從樹邊的籬笆摔下,右手肘擦破皮、瘀血,躡步回家,不敢告訴阿母,躲在幫浦下清洗傷口。直到吃晚飯,端碗異樣,才被阿母知道。

阿母氣他兩件事:一是小孩作賊,偷摘人家的蓮霧,再是受傷不說,要是手斷腐爛怎麼辦?所以罰他在幫浦下跪。阿爸不敢來勸圍,薰了一把稻草幫他趕蚊子,趕了蚊子,卻也薰得徐向前咳嗽流淚。

  香柱煙蓬蓬,仍可見神案給擦拭得晶瑩光潔。徐向前侍立一旁,聽老爸祭告祖先,喃喃噥噥,說了好一陣子。

北上讀大學、當兵、做事,偶爾回來,老爸總要他上香祭告祖先,也是這樣說些祈福求安的話,徐向前有時不耐;有時也誠心祝禱。那些誠心時刻,想來竟都是最失意徬徨的關頭,拖著心傷或身傷回家,是功課被當、失戀、公司裁員、跳票,或第一次到中東接訂單的前夕,無處可投訴;無人能助援,想到回家。

「這神案的桌面是整塊樟木裁切的,阿爸六歲那年,你阿公請前庄的福州木匠釘做,花飾不是很多,但也實在牢固,蟲不蛀,不變形,」老爸在太師椅端坐,說:「這張桌面,有你阿祖、阿公、阿嬤、阿母拂拭過,每一塊都有他們的手印。你還記得有一年地震,我們全家和你阿公躲在神案下的事麼?」

有這回事嗎?徐向前沒印象。

「哦,不對,那時你還未出世,是你大兄和二兄,你二兄驚嚇得一直哭,聽屋頂支拐響,香爐和燭台乒乓叫,怕會砸落下來,你阿媽摟著他;後來才知道,你二兄不是嚇哭,是給摟得太緊,肩膀和手臂給摟麻了,」老爸說。

「這件事,給笑了好幾年,連前庄的人都知道。那年,你二兄大約四、五歲吧,不知他現在還記不記得?」

這樟木神案和方桌結成一組,神案沒八尺也有七尺寬,將方桌拉出來一擺,再大的客廳也顯小了,這組桌案肯定是不能搬入新家的。阿爸不知道淑芬信基督教,堅持不舉香拜拜,再說,在都市裏還有幾家供奉這些?這肯定是搬不進去的。

本網站使用相關技術提供更好的閱讀體驗,同時尊重使用者隱私,點這裡瞭解中央社隱私聲明當您關閉此視窗,代表您同意上述規範。
close-privac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