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極星灑落之夜

發稿時間:2022/02/18
北極星灑落之夜
北極星灑落之夜
作者|李琴峰
譯者|李琴峰
出版社|尖端出版
出版日期|2022/02/14

  位於新宿二丁目的酒吧,Polaris。透過聚集在這間酒吧裡的人們,以「複數型」的型態寫出了強烈而深刻的愛的形式。因失戀而尋求一夜情慰藉的優、曾經歷太陽花學運的怡君、身為無性戀者卻為異性追求所苦的蘇雪、走過九〇年代泡沫經濟崩潰的夏子……七個短篇,如北斗七星互相串聯,寫出七段姿彩各異的人生。

文章節錄

《北極星灑落之夜》

  「五劫」

  「忘記在哪裡讀過的,說我們總要經歷五種劫難。」若虹曾如此說過。

  在同志遊行與跨性別團體接觸過後,冴便以「小蔡」這個暱稱報名參與了下次聚會。聚會並沒有什麼特別目的,不過讓成員互相交換資訊、共享並分擔生活上的煩惱,或是漫無邊際地談天閒聊。大家最常聊的,便是精神科諮商、賀爾蒙補充療法(HRT)以及性別重置手術(SRS)等醫療相關話題,其次是化妝技術與服裝穿搭,在家庭、職場、學校裡的人際關係煩惱也時常會被拿出來討論。

  團體裡,大家會根據彼此的性別認同,互稱「姊妹」或「兄弟」。「姊妹」與「兄弟」裡有著各式各樣的人,有社會運動家、學者、大學生與研究生、IT企業工程師或銀行行員等,但最多的卻還是因精神疾病而待在家中療養的無業者,或是勉強靠打零工維生、賴以餬口的打工族。年齡層也極為廣泛,從十多歲的學生,到五十多歲、已經娶妻生子的人都有。那種十幾歲便有所自覺的還算是幸運的,若活到了五十多歲才終於有勇氣面對自身的性別不適感,不論對自己或對家人而言,都會是場小小的悲劇。成員的外觀也是千差萬別,如若虹這般身軀嬌小的人,性別轉換的道途自然平坦得多,但也有那種肌肉結實、身高超過一百八的人。臉部輪廓有時還能靠化妝修飾,但骨骼與身高卻怎麼也遮掩不了。這是一個努力程度的總和不見得能獲得相應成果的殘酷世界。

  「五種劫難?」冴問道。

  聚會之後,冴和若虹一同到淡水出遊。若虹一頭燙捲的長髮,鬈曲得恰到好處,臉上化了全妝,睫毛膏也塗得飽滿,身穿女用白T和及膝牛仔短裙,腰上繫了一條褐色細腰帶,腳上踩著一雙五公分鞋跟的咖啡色綁帶涼鞋,除去化妝較濃這點之外,她那大方而不過度矯飾的穿搭,無論看在誰眼中,都是個極為普通的高中女孩。事實上,若虹也才不過十七歲。另一方面,才剛進入跨性別圈的冴還未開始做女裝打扮,既沒化妝,頭髮也短,身上穿的T恤牛仔褲乃至腳上的白色運動鞋,都是男用衣物。與若虹並肩行走,冴便深深地感到自己外觀實在其貌不揚,因而自慚形穢。

  「是金、土、水、火、木,這五行的劫難。」若虹說,「出生便是金行劫難,大家都說金童玉女對吧?女子是玉,男子是金,世間總認為金優於玉,但對我們而言,那金便只是重重枷鎖,是苦難的根源。

「青春期便是土行劫難,是賈寶玉說過的吧?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實在太有道理了,青春期體內分泌的大量男性賀爾蒙便如土濁泥流,將我們從身體內部全給掩埋了。」

  「我就算了,我倒覺得若虹妳沒被掩埋多少啊。」冴插嘴說道。若虹自覺得早,國中時期便注意到自己真正的性別,上高中後就開始偷買女性荷爾蒙藥錠自行服用。

  「因為我用水洗洗得早囉。這就是第三重水行劫難,要用女性荷爾蒙洗去體內的男性賀爾蒙。」

  若虹靠在河畔欄杆上,呆呆望著被夕照染紅的淡水河面,如此說道。

  「那算劫難嗎?」

  「小蔡妳還沒開始用藥,所以不知道,用了藥之後胸部會開始膨脹,乳腺會有硬塊,碰到就很痛。另外還有很多副作用,像是精神狀況可能會不穩定、會想嘔吐,還可能會引發血栓、乳癌等等。」若虹回過頭,朝著冴嫣然一笑,聽她的語氣彷彿不是在述說自己身上的事,而是在討論親戚家裡養的狗最近生的病那般輕鬆,聽得冴卻是一震膽寒。

  「那火行劫難,就是手術了?」冴舉一反三地問道。

  「對,要浴火而後重生,就像鳳凰那般。若無法重生,就只能在麻醉劑帶來的黑暗之中,迎接結局。」

  若虹再次將視線拋向河面,望著那燒得火紅的夕陽。

  「那木行劫難是?」

  「就算動手術了,戶籍和身分證上的性別也改了,我們也成不了真正的女人。」若虹望著河面,語氣中帶著些許落寞。「我們沒有卵巢、子宮和月經,女性荷爾蒙得終生服用、至死方休,更別提懷孕了,當然也是非分之想。妳不覺得這就像是不具肉體的木頭塑像?」

  冴沒答話,只是與若虹一樣,望著河面默默地發著呆。若虹也沒期待冴回答,兩人沉默無語。鄰近的淡水老街上,人潮洶湧的觀光客正在享受各色美食,傳來陣陣喧囂嘈雜,在這個所謂正常鋪天蓋地襲來的世界裡的小小角落,兩人並肩而立,不斷編織著沉默。

  若虹所說的這些,對冴而言其實並非什麼新資訊。對主修資訊工程的冴而言,查找各種資訊的手段早就了然於胸,只要認識跨性別這樣一個詞作為入門,之後的相關資訊,要自己搜尋便再容易不過。性別轉換的漫長道途以及風險,還有其宿命般的不完全性,作為必備知識,冴早對這些資訊有所了解;冴並且認為,自己已坦然接受這些現實。然而聽了若虹的比喻,冴不得不再次深深地痛感自身生命的荒謬性。世上絕大多數的人們根本無需經歷這些考驗,而冴與若虹縱使拚上性命、努力克服嚴酷考驗後所能抵達的目的地,對那些人而言根本不過是起點罷了。對於如無妄之災般降臨自身的那五種考驗,冴不禁深感憎惡、哀嘆,對於那些根本無須接受這種考驗、天生便生為女身之人,又感到無盡的羨慕與妒恨。

  從那天之後,冴便對若虹產生了情愫,那是一種她從未經歷過的,近乎瘋狂的激烈情愛,在冴的心底紮了根、發了芽,日益茁壯而終至枝繁葉茂。若虹也回應了冴的情感,兩人在公車裡、捷運上、大路旁、公園長椅上、夕照染紅的河畔,絲毫不顧他人眼光,牽手、相擁、接吻。若虹住在家裡,冴便數度帶她回自己居住的大學宿舍留宿,宿舍是四人房,當然是男宿,兩人也不管室友在或不在,就並列躺在狹窄的木製單人床上,撫摸著彼此的身體(但兩人極有默契地僅撫摸上半身,而絕不碰觸下半身)。一想到今後即將面對的種種災劫,冴便覺這世上再沒什麼值得恐懼。

本網站使用相關技術提供更好的閱讀體驗,同時尊重使用者隱私,點這裡瞭解中央社隱私聲明當您關閉此視窗,代表您同意上述規範。
close-privac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