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怪物以前

發稿時間:2022/06/24
成為怪物以前
成為怪物以前
作者|蕭瑋萱
出版社|印刻文學
出版日期|2022/06/02

  一份愛可以走得多遠?是否足以填補失去之後永恆的匱缺與裂痕?而當不受控制的哀悼化為執念,拗執到最終的盡頭是否還能堅守作為「人」的底線?極盡寫實而又絢目的犯罪小說《成為怪物以前》,透過惑人的氣味書寫與細膩的犯罪剖繪,營造出充滿罪愆與惡意的另類台北圖景。但在罪惡嗅息之下裹藏著的,卻是對人生傷痛的溫柔撫觸。即便是世人眼中的怪物,人生也曾澄明而美好;而所有崩毀的與黑暗的,全都其來有自。

文章節錄

《成為怪物以前》

  推開早已損壞的第二道鐵門。楊寧雙手合十,鞠了躬,這才緩緩步入。

  室內吊扇有氣無力地旋轉著,勉強連接著斑駁牆壁,幾根電線外殼裂開剝落,露出裡頭赤裸的紅黑綠原色,發出吱呀咿呀的痛苦呻吟。

  電燈亮著,電視仍開著,停在某家新聞頻道的午間政論節目,音量不大,像是小聲的背景樂,幾隻肥碩的蟑螂快速攀過螢幕,展翅飛向他方。客廳並不特別髒亂,只有幾個空的餐盒與飲料罐倒在地上,生出些許的蟲蠅,窸窣窸窣。楊寧對此一直都感到驚奇,即使主人不在了,空間的有機性卻會隨著時間不斷增生,聲響層次一天比一天豐富,甚至比主人生前還要熱鬧。

  從臥室到客廳一路到大門口,留有鞋碼頗大的、凌亂來回的血腳印,應該是運體員印下的。楊寧看著黏稠的血印上頭點綴蛆與蟑螂,絨毛顫動,口器外漏,放肆趴在地上吸舔著。小茶几散著信封與傳單,她隨手拿起厚厚一疊翻了翻,除了大賣場的聖誕節優惠DM外,還有信用卡帳單與一張新北市政府警察局的違反交通道路管理事件通知單。

  楊寧環視客廳,沙發角落幾件衣物凌亂地堆在一塊兒,她將衣物一件件分開,蟑螂揮舞著觸鬚倉皇逃離,扭動身子鑽入沙發縫裡。是男版的護士服,她抓起一件白色制服抖了抖,甩落上頭蟑螂遺落的翅膀與皮屑。

  楊寧站在原地,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想像這裡的味道。應該要有的腐敗酸腥,應該要聞到防護面罩怎麼也抵擋不了的,衝進鼻腔的濃厚氣息。那會讓一般人奪門狂奔、讓三年前的她眼睛酸澀,噁心甚至頭暈,久久無法恢復的氣味。

  視覺不是最衝擊震撼的部分,到現場的人才會明白,氣味是一切的關鍵,一種凌遲。凶猛的嗅覺自殘。剛入行的時候,她沒有一次不吐,整嘴的慘黃膽汁,鼻腔像遭到強酸腐蝕。工作後她不會馬上回家,總要到公司把澡洗了又洗。瘋狂地捧起水,力道要抓得剛好,將水吸入鼻腔,再大力擤出。嗅聞指甲縫,死命地戳洗,抓起一綹頭髮到鼻前仔細嗅聞,彎腰聞到膝蓋、小腿、腳趾,反反覆覆,就算洗到全身紅腫,氣味仍舊陰魂不散地跟著,她會再次捧水清理鼻子,嗆咳出聲,水從嘴巴流了出來。

  擦乾後用檸檬草精油覆蓋全身,泡杯熱濃茶沾棉花棒清洗鼻腔,但嗅覺記憶不會輕易放過任何一個人,為了不讓頭髮接觸枕頭套,睡前她將頭髮用浴帽包裹,用酒精紙巾把頸後擦了又擦,儘管如此,經歷那麼多努力,她仍覺得自己殘留著屍味。

  「我做多久了還是常受不了。妳的鼻子比狗還靈,沒辦法待,相信我。」老大說他從未看過對氣味如此細緻而敏感的人。好說歹說想勸退楊寧,但她就是不肯。硬是到現場聞了吐了,吐了再聞,一次次待了下去。

  當時沒人勸得了她。老大問過很多次原因,許浩洋、朋友,甚至她的大學班導都問過。為什麼要做這行?明明是挺好的傳播學院畢業,明明是挺好的一個女孩子,明明都挺好的啊。老師邊皺眉邊感嘆,朋友心疼中帶有不解。

  為了錢。她總是這樣說。非常誠實的。為了快速賺錢,把弟弟接來台北一起住。

  楊寧很清楚,那時的她願意為此放棄時間,犧牲身體,犧牲動物的逃跑本能,換取大筆鈔票。她心甘情願。

  而現在,她願意犧牲所有換一台時光機。

  楊寧緩緩回過神,她需要更強烈的刺激。

  她集中精神。癱瘓的嗅覺神經終於有了點動靜。一縷很細的氣味,若有似無的甜腥從門縫飄出。那扇木門背後是她想要的、更強烈更濃醇的嗎啡。她左手揣著男孩的制服上衣,走近,旋開臥室門把。

  門板後推,綠頭蒼蠅倏地飛起亂舞,不知所措地朝她直撲而來,震耳的嗡鳴聲呼嘯而過。不少蒼蠅直接迎頭撞上,楊寧一面揮手撥開蠅蟲的撲襲,一面抽空拍掉逃竄上身的蟑螂。從床發生,一路綿延到門口地板,恣意流淌的血液脂肪厚厚一層,暗紅色膠著頑固地黏在地板,像一幅嚇人又令人著迷的藝術品。地板有生命似地,吸飽了大片血液、體液與紙漿頭皮衣物,滑溜又濃稠。她小心翼翼地踏入。

  混濁的血液與油脂在粉色床罩床墊上繪出一個側身的人形,蛆與蟑螂在枕頭與墊中蠕動,千頭萬緒,床墊幾乎活了起來,密密麻麻肥美的白蛆一節節越過對方的身子,層層疊疊,密集地扭動。黑色顆粒的糞便和觸鬚,隱約還可見破洞處有一顆顆黑紅色油光飽滿的蟑螂卵,井然有序地分布其中。

  楊寧藏在面罩後的鼻翼不自覺地劇烈顫動。蟑螂顫抖著觸鬚碰觸她的鞋尖,而她用鼻腔本能探索整個房間。腐爛的海鮮、發酵的豆瓣醬與一百隻死掉的老鼠燉在一起。極為惡劣,恐怖的腐臭,任誰都會逃會吐的。有一塊的自己要她追隨本能,逃,跑吧,楊寧跑;另一半的她卻感到興奮,口乾舌燥,催眠她留下。

  氣味現形,和視覺影像建構出死者生前的形貌。

  打開衣櫃,裡頭的衣服不多,除了三套工作用的白色護理師制服外,只有幾件洗淨刷藍的牛仔褲與格紋襯衫、素色襯衫、外套,內褲是一致的米色棉布四角。在衣櫃底層,楊寧找到了一條鮮黃色的圍巾與手套,乾淨,摸起來非常柔軟,感覺已有些年歲,但保養得很好。他的內在世界似乎與對外的社交世界有著差異,對世界著迷,渴望冒險,渴望被愛與愛人,但也很有可能因此感到困惑。

本網站使用相關技術提供更好的閱讀體驗,同時尊重使用者隱私,點這裡瞭解中央社隱私聲明當您關閉此視窗,代表您同意上述規範。
close-privac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