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柏言睽違五年最新小說,獻給母親與家鄉的情書
以母親為核心而展開的家庭劇場,從殘缺的片段人生領悟完整
這部小說是以母親為核心而展開的家庭劇場,藉由母親未竟的志願,重新認識母親,並且透過哥哥、弟弟、父親的不同視角共同建構出「母親」的形象,同時探索這個家庭的光亮與陰影。
故事從十三歲少年的視角展開,隨母親返回屏東鄉下探訪外公之旅,逐步揭開母親曾有的志願與過往生命的創傷記憶。「她曾經想要成為女太空人,女數學家,女歌手——然後,不斷的拋棄志願,不斷地降格,最終成為了一個平凡人,以及一個平凡人的母親。最終,她也毅然決然,放棄了我的母親的身分,成為她自己。」
內容節錄
《母親的志願》
序章 母親的夢
當興澈領著我,走進外婆的房間,找尋那個巨大的繭時,已接近夏日的尾聲。那時,母親和父親的婚姻,正在步入最後階段。母親與我並肩而坐,觀看新聞報導中,溪水夾帶著滾滾泥砂,將六名工人包圍。電視機閃爍著奇異的光,反覆播送著工人們即將滅頂的瞬間:他們手拉著手,相互依偎,彷彿城池陷落時仍苦苦堅守的雕像。
那幾乎是我的「阿拔泉記憶」裡,最奇異的一幅影像:我和我的母親,在一個並不特別的夏日午後,毫無意義的坐著。我們如此專心致志,觀看著六名陌生人的死亡。他們在水中挺立,抵抗,最終鬆開彼此的手。鏡頭急急往下帶(耳邊彷彿傳來導播急促的指令:「追上去!」),工人們已在洪水之中,載浮載沉。有那麼一個瞬間,我以為他們只是進入水上樂園的滑水道,終將平安地回到岸上。
他們很快就消失了,永遠消失在泥河之中。
我直直盯看電視,臉頰烘熱。
我詢問著母親,語調甚至有些興奮:「他們接下來會怎麼樣?他們會怎麼樣?」母親沉默著,並未給予我解答。是在更久遠以後,我才意識到,那時的我,是如何受到吸引—那讓我深深著迷的,竟是緣於死亡。
新聞台反覆重啟死亡發生的那一刻。
直到最後一名工人在洪水中沒頂第四次,天色已臨暗。我幾乎是求饒那樣,朝母親嚷著:「媽媽,我們不要再看了,好不好?」
母親盯著電視,沒有說話。
「我真的不想看了,」我說,「我想要睡覺!我想要去找爸爸!」
大約過了三十秒之久,母親終於轉過頭來。
「你的頭髮好長了,」她看著我,柔聲的說,「對啊,我們到底在幹嘛?」
我撥了撥瀏海,看著母親。
母親的右眼紅得恐怖,彷彿有條血管在她的眼球裡破裂。
「我幫你剪好不好?」母親說,「以前都是你外婆幫我剪的。」
「妳的眼睛怎麼了?」
「她會叫我站進去一個圈圈裡面,然後拿一塊好大片的圓鏡子給我,要我
自己抱著。你知道,她的技術有多差。每次剪完,我都會哭,哭得好慘—」
母親的手機鈴聲響起了。
歌曲是周杰倫的〈愛在西元前〉,那是我為母親下載的。直到好多年後,我仍不清楚,為什麼愛要被深埋在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一個大部分人類不可能到過的地方。
「你應該也不知道,」她將隨意扔放的包包(也是在許多年後,我才知道那是她跟團去香港時,花了大錢買的贗品),拉到腿上,在裡頭掏摸一陣。抽出手機,周杰倫仍深情的唱著,我給你的愛寫在西元前,深埋在美索不達米亞平原—「本來也不會有你哦。」
她抓起手機,走出家門。
本來也不會有你哦。我確實聽見了,母親是這麼說的那是什麼意思呢?
母親已經踩著拖鞋,穿過籠罩著庭埕的那一大片陰影。
那是一個蟬鳴噪響的炎熱午後,外公已在庭埕上方,築起了鐵皮屋頂。
外公一直想要有一座延伸出去的屋頂。在外婆生前,他就已嚷嚷,這樣可以讓房子看起來比較「大扮(大氣)」。村裡那些有錢有權的人,比如住在廟口旁邊的村長,就是那樣蓋的。
「起啥物(什麼)厝頂(屋頂)?厝頂有啥麼路用?」外婆堅持反對,但那並非基於勤儉,也非務實—從許多時候看來,事實上,外婆都比外公更為「好大喜功」。總是攬起家中祭儀的外婆主張,若是築起厝頂,會讓公媽找不到回家的路,「變遐爾(那麼)仔濟(多),恁(你)爸恁母仔敢看會出來?食(吃)飽傷(太)閒?」
外婆離世以後,僅僅過去五十一天—外公說:已等過「作旬」—外公就聯繫工人,築起一座籠罩著庭埕的鐵皮屋頂。他親自提了油漆罐爬上去,將屋頂漆成鮮紅色。
後來,外公不知從哪弄來一大叢的炮仗花。炮仗花原初只是小小一株,後來竟毫無節制的蔓延。過年的時候,那叢紅花就會火燒似的,煙火那樣盛大綻放起來,「恁阿嬤蹺(死)去,總算袂閣(不再)講些五四三。一直吵吵吵,噪(吵)人耳。」
鐵皮屋頂築起後,我們難以驗證,已然成為「公媽」之一的外婆,是否找不到回家的路。
而外婆確實失聯那樣,不曾進入母親的夢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