間隙

發稿時間:2020/11/13
間隙
間隙
作者|平路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0/11/03

  作者平路三年前以《袒露的心》揭露被錯置的身世,而今再度以散文集《間隙:寫給受折磨的你》直面疾病帶給她的省思與人生功課。這趟罹病之旅,既是平路向內尋求的「間隙」,也是她創作生涯裡對文字的另一番探險,以及以文字攀登另一個高峰。作者視生病為人生的禮物:「生病,是件隱藏版的禮物。病後這個間隙,偶爾靈光一閃,出現清明的心靈狀態;烏雲有金邊,我告訴自己,學功課的時候又到了。」無論身處疾病王國或健康王國,本書是人人都需要的一份禮物。

文章節錄

《間隙:寫給受折磨的你》

自己的提籃

  《神話》書中,坎伯引作家喬艾斯的提問:「生命值得缺席嗎?」答案顯然是:生命不值得缺席。

為什麼?因為是自身這一世的體驗。

  活著的每一個分秒,包括病痛時刻,生命經驗都在繼續開展。它的意義比我們所感知到的,深得多也廣得多。

  病了,當作一個觸機,體驗在生命彎折處出現。生活步調慢下來,才明白之前心情有多麼亂。思緒紛紛亂,在腦袋裡比來比去,拿自己跟別人比較、自己跟自己比較,其實是習慣了比較,習慣以外界眼光評價自己。

  因為生病,外界的標準遠了,心思集中於內在的體驗。

  翻開讀過的書,心理學家榮格亦曾描述這種心情:

  「我很早就有這樣的體會,對於生活的各種問題以及複雜性,要是從內心得不到答案,那麼它們最終只能具有極小的意義。……因此,我的一生外在事件堪稱貧乏,對於它們我沒有多少話可以說……我只能夠根據內心發生的事情理解自己。」

  榮格很長壽,活到八十六歲。他的漫長人生跨足各個文化領域,遇見各種精彩人物,包括權貴、公卿、藝術家以及頂尖的學者。然而,看遍這一切的他卻說自己外在事件貧乏,只能夠根據內心發生的事情理解自我。

  暮年的榮格又說:「我一生中大部分外在事件已經從我腦海裡消失……我無法追憶起來,也沒有重新追憶的願望,因為它們已經不能夠再激起我的想像了。另一方面,我對內心體驗的回憶卻愈來愈生動、豐富、多彩……」

  其實,我們一般人也一樣,浮面的事物飛快從頭腦裡消失,觸動內心的記憶才值得珍藏,記得的是那些瞬間,包括言談中出現異采、頭腦與頭腦碰撞時產生的火花……

  這些意義上,對於我,罹病尤其是個分水嶺。

  之前常在忙別的,總有一件件忙不完的瑣事。某些時刻,我在無趣的話題裡頻頻點頭,重複一些人云亦云的看法;某些時候我勉強赴約,告訴自己那是不得不去的活動,我打起精神,表現得興致勃勃,輕易騙過許多人,不知不覺,似乎也瞞騙過自己。

  病後,收束起瑣碎的念頭。看清楚自己的念頭紛雜又散亂,是不是偏離了心的方向?

  帶著這樣的覺知,提醒自己不紛雜、不散亂,而一顆心處在正常狀態,依照宗薩欽哲的說法,就是「智慧」。

  宗薩的說法一向平易,「智慧」不是什麼大字眼,回歸正常而已。

  宗薩舉的例子也很平常,宗薩引聖者薩惹哈所說的:「我們就如同泥濘的池塘,滿是淤泥。」宗薩接著說,面對這灘泥水,不要攪拌,不要動它,就有機會回到正常的狀態。

  泥濘的池塘,那就是我們每個人的現況。心裡輪轉著焦慮、希望、恐懼、昏沉等情緒,如同泥濘的池塘正在冒泡。看清楚心裡是一灘泥水,卻不去胡亂攪拌,泥濘的池塘自然會回歸清明。

  通常,人們做的不是等池塘回到正常狀態,而是急於找一樣外在東西當作湯匙,將池塘的水攪得更加混濁。

  對生病的人,禮物在路上,其中一件珍貴的禮物就是平常心。病了,一切回到平常心,恰恰符合宗薩所說的正常。

  以切近患者的語言來說,罹患過重症的人都盼望著有療癒的可能。至於什麼是

  「療癒」? 什麼是英文裡的 healing?《好走》由 healing 的字根找源頭,意思是恢復完整的過程。《好走》書中定義的「療癒」,就是恢復每個人原有的完整性,「心智與心靈在圓滿漫溢的時刻復歸平衡的現象」。

  復歸平衡,就是正常,就是平常心。

  病來了,以平常心看待病情的另一種方法,乃是想像人人眼前都有個提籃,提籃裡裝著這一生會碰到的事。有容易的也有艱難的,所謂的好事與壞事,包括順運、衰運、霉運等等,屬於自己的已經裝在提籃裡,無法推拒也無法逃避。

  接受整個提籃,記得,它是屬於自己的籃子,卻不是由人揀擇的一個籃子。提籃裡裝的是分派給自己的,不多也不少、不太輕也不太重,怎麼面對、怎麼承受、怎麼處理這個籃子,恰恰是這一生需要學習的功課。拎起自己的提籃,以感恩的心接受它,便會發現它的份量竟然剛剛好,「生命總是給我們剛剛好的老師」。

  上面這句出自《Everyday Zen》,整段文字是:「生命總是給我們剛剛好的老師,包括每一隻蚊子、每一位主管、每一次大塞車、每一處紅綠燈路口,包括不幸、病症、快樂、或是沮喪……每一個片刻都是老師。」

  每一個時刻都是老師。

  病了,生命走到彎折之處,原是最佳的受教時機。

  聽見罹癌的壞消息,剛開始不免大吃一驚,繼而會發現,瑣事從身邊迅速消失,珍惜的是某些事對自己的內在關連。此時環顧一生,更發現生命意義不在歲數長短,而在於真心體驗的某些「間隙」。若是細細體察,那些「間隙」如同摺扇,可以開展、可以無限延伸。至短的一瞬間,與無垠、無限皆可以連繫在一起。

  榮格的人生提供同樣的證悟。到暮年,他益發向內尋求,介意的不再是膚淺、破碎、喧囂、躁動的外在世界。

  而病後的我,我在向內尋求的這個間隙,所謂「我」,「我」在哪裡?

  說話的,是「我」?疼痛的,是「我」?寫這本書的,是「我」?或許這個「我」最想要表達的,其實是與內在啟示相合一的體驗,以榮格的語言,那是:「我讓感動我的神靈,大聲說出祂的話。」

  置身於大自然的「我」,面對浩瀚發出一聲驚呼的「我」,以什麼名字稱呼心裡虔敬的對象?用怎麼樣的語言形容這深刻的經驗或許並不重要,而重要的是,在那瞬間,感悟到本身何其渺小,雖然每個人的生命經驗渺小、片面、短暫,但它是整體的一部分,想著那個整體,或稱為神性的「祂」,而這無以名之的「祂」,遠比用任何方法能夠表達的更為深邃、寬廣、浩瀚。

  恰恰因為自己渺小,才有機會感知到浩瀚;恰恰因為生病,禍福相倚,才收到這個提籃的禮物。

  以上,是不是矛盾的反語?

  反語像是「腦筋急轉彎」,思索片刻,原來的邏輯顛倒過來,事情不是原先以為的那樣。譬如叔本華說的那句:「為瞭解人生有多麼短暫,一個人必須走過漫長的人生道路。」又譬如,畢卡索的名言:「經過這麼長的年月,才終於變得年輕。」

  恰恰由於生病,人生遇到險阻,才有機會讓歲月逆行。一個大逆轉……回到孩子拎起一籃禮物的快樂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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