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真正的人

發稿時間:2022/02/04
成為真正的人
成為真正的人
作者|甘耀明
出版社|寶瓶文化
出版日期|2021/04/27

2021 Openbook好書獎-中文創作

評審推薦語/馬翊航(作家)

《成為真正的人》雖以「三叉山事件」為素材,但在重重歷史記憶、族群文化的包覆下,卻未見一絲的緩滯與限縮,在時而濃稠時而流動的語言中,一波一波地送風與照亮。

「二戰結束,怎麼死亡沒結束。」小說中的戰後不只是二戰後,少年哈魯牧特的祖父嘎嘎浪(或者拉馬達.星星、拉荷.阿雷、海樹兒⋯⋯)同樣也為了成為人,處在與另一個世界的戰爭中。少年攜帶著摯友海努南的死訊,回到小百步蛇溪的流域,然而在這個許多地方出了錯的世界,尚有更多的錯誤在運行。哈魯牧特在小說中三度成為「活下來」的人,生還不只意味災禍與倖免,也是記憶的多次託付與接引。

這部小說也是分離的故事:舌頭與聲音被分離、名字與名字被分離、腳與它的地面被分離⋯⋯分離使我們重新理解各種依存,本來的呼吸與面目。少男與少男的時光與情誼,是「一千葉,兩千光斑,三千縷風」,飽滿而細微,「自然」在小說中產生豐富的動態,展開了氣息與空間,留駐了眷顧與警戒。

在「悲壯」與「英雄」主題的反面,小說使我們遭逢的是:死亡怎麼出現,死亡怎麼離開。「戰後」帶來傷逝與哀悼,也帶來種種情感與處境的移位。小說各種詞與物的再銜接,鮮活的顯影,使人與萬物的名字,再次得到機會。記憶以它最靈活的方式說話,便使得故事獲取了自身的再一次生還。

      ——轉載自《Openbook閱讀誌》

文章節錄

《成為真正的人》

  躲在棉被裡,侷促著一盞小昏燈,整個光度是秋色蘆葦的柔美稀薄,哈魯牧特看著海努南,漾著水澤淺光,足足有五秒鐘——這是他用上第三百零八次的凝視,深記每次的時地——可是他再輕輕靠過去問你在想什麼時,海努南拿出印有狐狸臉的信封擋下。然後燈熄了,棉被掀開來,無邊際的夜聚來了,海努南側翻兩圈,把層層水澤波光都滅了,背對著睡覺。哈魯牧特躺著看天花板,往往累得躺下就睏眠的他又失眠了,轉頭看海努南,想知道他的耳洞好點了嗎?這麼近,永遠是這麼黑,好嚴苛的黑夜與苛責,直到他聽到粗獷打呼才閉眼。這又是彼此生命中的一夜。

  隔天週六下午沒課,哈魯牧特去送信,他的車沿紅毛溪前進,他的心卻抵抗這件事,把信投入信箱後馬上掉頭離開,急響的鍊條發出嘎嘎聲,幾乎像抱怨這次行動。忽然他停在河畔,被蠟質葉面反光與鞍褐色棒狀物吸引,那是提早到來的水蠟燭。它隨風微顫,鍍著粼粼水光,甚為可愛,哈魯牧特起了收留之心,他放棄用竹子勾取的俗濫想法,親自去摘。他脫鞋子,步步慎微,感受軟泥擠進腳趾縫的滑潤感。這時城市空襲警報響起了,尖銳嘶吼,一群紅領瓣足鷸從水澤驚飛後盤桓數圈,似乎警告什麼。哈魯牧特暫停,抬頭看,天空有一種沁冷的荒涼感,搪塞了幾片流雲,他心知小溪距離城市與防空洞很遠,也不太可能受到轟炸,便繼續涉水,在空襲警報的伴奏下他挽到了五支水蠟燭。

  那年春風帶來綿延的輓歌。哈魯牧特這時聽到異聲,在遠處爆發一串急促的單音爆裂,答答答答。幾秒後,輓歌演奏者出現,美軍戰機高速刨過他的頭,朝糖廠發射機槍,再度發出急促單音,答答答答。他趕緊離開小溪,看見南方機場冒出小型蕈狀黑煙,接著是一架米切爾型轟炸機飛過,聲響大到令他震懾,它朝城市飛去,尾部撒出幾枚掛著白色降落傘的東西,容易給人扔這種物品是開玩笑的成分。但那種緩降炸彈觸地後,爆出濃濃火光,接著傳來轟隆巨響。

哈魯牧特跳上車,衝回到城市,有幾處塞滿了消防隊員與喧鬧人群。有些房子像是被惡魔的重拳從空中擊碎,散落碎片,未熄的火悶燒,空氣中瀰漫水蒸氣與木炭的濕臭味,三具屍體在曠地上被布蓋著,腳露出來。哈魯牧特到旅館找沒有人,又到料理店找,衝過在處理破盤子與掉落油畫的雄日桑,往閣樓去,海努南沒在那,木桌上的照片框被炸彈震倒。那是海努南休學前邀去照相館照,兩人學拿破崙把右手插入胸口的衣釦縫,酷酷的不看鏡頭才是最摩登的。哈魯牧特把相框扶起,底下壓著剛寫好、署名給潔子的信,午後陽光哪都不去,礙眼的逗留在信封上。他恍神不動,好久好久,直到有人喊才解除封印。

  「哈魯牧特……」有人在外頭喊。

  哈魯牧特眼淚滾了出來,那是熟悉的呼喚聲,人沒事就好,可是他不想去窗邊呼應,免得給人看盡他的哭樣,醜死了,先耗著,眷戀那熟悉呼喚。「再喊一次。」他心想。

  「哈…魯…牧特…」

  「再喊長一點。」

  「哈……魯……牧特……」

  「換個方式。」哈魯牧特心中回答。

  「高田二郎,出來吧!」

  「再換一個。」

  「朵娜(Donna),出來吧!」海努南接著小聲講以下句子,「0????3,你這顆麵粉圓球滾出來了。」

  「喔!再來。」哈魯牧特在心中吶喊。

  「砂糖天婦羅 34,快點啦!」他大吼。

  裹著糖粉的綽號,落入耳中都融化成甜漿。哈魯牧特探出頭來,天明朗朗,人們慌張走動,還有幾只無主的鞋子遺落,爆炸引起的大火仍在熊熊燃燒,這慌亂世界仍可愛,因為他看見海努南站在街央,身上裹滿陽光而發光。

  「米呼米桑(活著真好)。」哈魯牧特說。

  「米呼米桑,你這小子怎麼回事呀!都不怕轟炸,這很危險,下次不要在家躲警報。」

  「我是……」哈魯牧特千思萬緒,欲言又止,乾脆就不說,這樣從閣樓安安靜靜的看他就行了。

  「去幫忙,黑熊逃走了。」

  他們往花崗山附近跑去。那裡聚集十幾人,手上拿著棍子抵禦。依據海努南說法,美機一路朝港口轟炸,一艘數千噸的戰艦冒起濃濃黑煙,其中一顆炸彈落在花崗山動物園附近,意外開啟了關黑熊的籠子。牠逃出來。之後有人躲完警報回家,竟看見一顆黑茸茸的未爆彈躺在客廳,他大叫,炸彈也大叫,後者朝廚房跑走。一群人開始圍剿逃出來的黑熊。這隻黑熊不具攻擊性,牠只會逃,卻無法照大家的意思逃往山區,也無法回到鐵籠。終究大家明白了,這隻黑熊從小被關在鐵籠,沒有親近過森林,見到行道樹都很陌生,牠注定哪都不能去的逗留在城市帶給大家困擾。大家決定殺了牠,在竹竿前綁上剪刀或銳物,朝牠戳去。黑熊被惹得發瘋狂逃,血到處噴濺,有幾處民家成了凶案現場似恐怖。

  黑熊逃到圍牆邊,原地兜圈子,發出哭泣的悲鳴。

  大家熱血瘋狂了,看牠這麼害怕,覺得殺了牠是值得的,拿尖銳的長竿子戳去,當牠是軍事訓練的美軍稻草人。

  哈魯牧特從最前線,慢慢退到後頭,他有點怯手,並知道這隻黑熊的命運已來到盡頭了。牠不回到籠裡,不回到山裡,城市會要牠的命。果不其然,當黑熊被激怒得站起來,幾根竹竿戳去,把牠扎在牆上。黑熊身上都是血孔與掙扎,直到死神來臨,而哈魯牧特又被擠到前頭,手中的武器不自覺的戳向黑熊。黑熊熄滅了,血與淚都流不乾。

  依布農文化,黑熊不能殺,殺了得在小米祭之後才能回家。

  哈魯牧特擦掉血,努力忘記這件事。(文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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