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的年代

發稿時間:2012/01/28
告別的年代
告別的年代
作者|黎紫書
出版社|聯經
出版日期|2010/12/15

2011開卷十大好書(中文創作)

推薦理由:作者以3個「杜麗安」的故事反思那個告別不了的年代,筆觸戲謔而傷感,敘述幾位身處遠離動亂現場城鎮的角色,回望那些充滿塵埃的歲月,既重構又解構離散族裔的集體記憶。(張錦忠)

        ——轉載自《中國時報‧開卷》

文章節錄

內文節錄

第七章

1.

  想像那裡有一棵高可通天的菠蘿蜜樹。

  杜麗安抬起頭,彷彿已看見光箭穿過枝葉間的漏洞。她說不行,菠蘿蜜樹長茁壯了,它的樹根最後會把旁邊的溝渠毀掉。「那麼,在後園種一棵芒果樹吧?」她也說不行,芒果樹長高了可不容小覷,一朝開枝散葉,會把樓上的窗戶擋住,影響採光。

  但那兩個房間會有人住嗎?這幢雙層洋房有五室二廳,真正住在那裡的只得她與鋼波。劉蓮終究是個過客,弟弟阿細大概會在都門安家了。總不成把老爸和那印度女人也弄過來吧?不管怎樣,杜麗安最後決定在前院種幾棵皇家棕櫚,樹下再擺幾盆蘇鐵和九重葛。「怎麼種這些不能吃的東西?浪費土地。」鋼波顯然不滿意。「蘇鐵還有刺。你看過嗎?像黃蜂尾後針。」

  杜麗安不作回應,依然低著頭在算她的帳。只要擺出這姿態,鋼波便明白他已無法左右杜麗安的決定。這女人自從操持了平樂居以後,已練得意志如鋼。是的,就是皇家棕櫚,鐵樹和九重葛。她可以想像那畫面。有葉有花有樹有果,應有盡有,剛柔並濟。

  鋼波卻是一個缺乏想像力的人。他甚至無法想像莊爺退下來後,他自己的處境。反正莊爺尚未正式宣布退休。他的大兒子熱衷經商,已經是錫埠中華總商會的重要理事;次子在政界也頗有名望,故而對大伯公會的會務都不感興趣。儘管兩人偶爾也有需要借重大伯公會眾弟兄的時候,但他們都十分謹慎,不想讓自己的名字直接與私會黨聯繫起來。至於莊家小妾生的么兒,據說渾身二世祖習氣,不過是等著敗家而已。

  事實上,由於莊爺淡出,正逐漸把會務與權力都交出來。那時的鋼波正做著「接掌大伯公會」的美夢。杜麗安察覺他的不安,也看到了他與兄弟們相處時,氣焰愈來愈高漲。但她不至於意識到這事情的險惡,所以也沒去戳穿鋼波夢裡的大氣泡。

  或許因為那一年國家剛好換首相吧。老首相下堂,副首相升正,鋼波便感到氣象大好,也覺得自己忠心追隨莊爺多年,該等到那一天的到來了。

  杜麗安沒把心思放在這渺茫的事情上。她那陣子剛拿到新屋子的鑰匙,正忙著打點裝修入伙的事。平樂居的生意紅火依舊,她只有待下午茶室打烊後才趕去監工。負責木工的是葉望生介紹來的師傅。偶爾葉望生也會順道過去看看。一般在下午茶時間,他往往還買了冷飲包點,見者有份。杜麗安去到那裡,葉望生總已離去。工人們說他心細得很,有幾個學徒甚至曾誤以為「葉先生」便是屋子的主人。杜麗安在那裡得待上一兩個鐘頭。反正那時鋼波忙著拉攏他的班底,很少回家吃飯。杜麗安也就失去了做飯的興致,有時候她索性在新屋待到傍晚,和收工的工人師傅一起離開。走之前她到屋子裡外巡視一遍,把工人們隨處掛著的飲料袋子拿下來,扔到廢物堆裡。

  她想,已經很久沒見到葉望生了。

  那傢伙確實有好長一段日子沒出現在平樂居。杜麗安婉轉打聽,知悉他辭去了成衣廠的工作,說是和朋友合夥做點建材生意。她在劉蓮身上卻沒看出什麼端倪來。這女孩心思很深,口也密。自從上次葉望生「夜訪」被撞破以後,杜麗安三緘其口,她也一樣不動聲色。平日作息照常,只是偶爾在早上出門時交代說放工後會與工友去看電影。杜麗安打開百葉窗窺看,見她幾次都獨自乘德士回來;但她心裡清楚,劉蓮口中的「工友」必定就是葉望生。

  杜麗安人脈廣了,平樂居是個消息流通地方,她多少也聽得一些關於葉望生的事。雖然無從證實,但這男人無疑有過不少風流韻事。人們說他三心兩意,總是在一腳踏兩船。「兩船?不止那麼少吧?」杜麗安想起劉蓮緊緊抓住他的拇指。唉,那可是個倔強而執著的女孩啊。她還真怕有一天出事了,劉蓮會學《親情》裡的鄭裕玲割脈自殺。

  那現在,此刻,葉望生那花心蘿蔔正在幹什麼,又和誰在一起呢?杜麗安開車在街場兜了一圈,看見大華戲院正在上演許冠傑的新電影。那建築物燈亮火著的,人影幢幢,看來很熱鬧。以前傳說戲院鬧鬼,日子久了沒人再當一回事,那故去的陳金海是否還在女廁流連不去?杜麗安看到華燈下交錯的人影,不知怎地感到心裡煩躁,也特別不想回家。她順著道路胡亂繞了一陣,最後把車開到舊居那裡,想看看老爸過得怎樣了。

  那兩個月杜麗安的老爸為風濕痛所苦,走路一瘸一拐的;因為行動不便,也很少到平樂居去耍賴了。杜麗安舒泰了一段時日,這時候站在樓下,她想起這些天老爸受苦而自己竟樂得自在,心裡忽然惶惶,以致一時不好意思上樓,便在五腳基躑躅了一會兒。那樓道在夜裡看來陰森森,燈光昏沉。適逢陰曆七月,杜麗安更覺得那裡鬼氣氤氳。真奇怪,自己以前是怎麼走上去的呢,何曾有這般提心吊膽啊。

  杜麗安提了口大氣,摸著扶手走上樓了,才想起身上沒帶著房子的鑰匙。她只好拍門。老爸,老爸。來開門的是印度女人華蒂。她未到五十歲吧,但比前兩年與杜麗安初見時顯得蒼老,兩鬢灰白參差。這印度女人極有語言天賦,廣東話說得要比蘇記流利和標準。她熟練地打開兩重門,一邊對杜麗安說治安和門鎖的事,杜麗安才發現門耳朵上扣了個嶄新的大鎖頭,看似比鐵門本身還要堅實。她等在門外,心裡覺得怪異極了。這陌生的印度女人已宛若家裡的女主人,她總以為這開門的女人和那鎖頭一樣,都有點拒她於門外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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