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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國家樣貌如何設計?

AR水漫世界,全球暖化與土地公廟:影像設計師王奕盛《寶島浮沉》
2020/11/7
文:郝妮爾/攝影:張震洲

2020年Openbook好書獎日前公告入圍書單,12月1日將公布得獎名單。

這場出版界的年度盛事,在11月初先以3場年度論壇拉開好書獎的序幕,首場活動由知名劇場影像設計師王奕盛率先登台。王奕盛是國內知名的影像設計師,擅以風格獨具的影像畫面、融合劇場表演,激迸出令觀眾耳目一新的看戲體驗。

論壇中王奕盛提及,「劇場」在古希臘原指「觀看的地方」,因此劇場之於王奕盛來說,哪怕表現形式變化萬千,本質則從未遠離「好好說完一個故事」的初衷。換句話說,無論觀看的是劇場上的表演,或者書本裡的文字——所謂的「閱聽人」,都是等待一場好故事的人。

論壇中,他分享參與2019年布拉格劇場設計四年展(Prague Quadrennial of Performance Design and Space,簡稱PQ)的創作點滴。代表台灣遠赴歐洲,如何在國際間四年一次的盛會中,在5mX5mX5m的空間裡, 具體而微地展現台灣文化?

• 講題:跟著文本沉浸——AR擴增實境策展學
• 講者:王奕盛(影像設計師)

台灣作品《寶島浮沉》,提案多舛,一度想

布拉格劇場設計四年展是全世界規模最大的劇場設計展覽,自1967年舉辦至今,被視為劇場界的奧林匹克,依展場分為「國家館」、「劇場建築展」、「國際學生設計展」三大類。台灣從2003年至今,4度以「台灣」之名參與國家館的展覽。

談起這件事,王奕盛有些感慨。以國家之名參與PQ,應是台灣在世界上嶄露頭角的大好機會,但歷年來這項活動所獲得的支持卻寥寥無幾,2015年時更因經費不足,僅有「國際學生設計展」參與。

「回頭看看所謂的台灣之光,其實都不是受到國家多大的幫助才成為台灣之光的,是他們自己努力了很久,成名以後台灣才來沾他們的光。」王奕盛苦笑,雖說如此,他仍選擇接下2019年PQ策展人的重任:「這是一個無法賺錢的工作,甚至為了生活、飲食費,還得另外貼錢。雖然如此,我還是做得很開心——這甚至可以說是我做得數一數二開心的工作之一。」

由王奕盛領軍,2019年PQ上的台灣館,以獨特的擴增實境裝置(Augmented Reality;AR)吸引各國群眾,他們在5mX5mX5m的空間搭建一方小小的土地公廟,藉由手機的AR應用程式,觀眾可看到地層下陷、建築被水淹沒,上漲的水平線覆蓋了國際的界線,淹到了長城、自由女神像……災難的影像隨著音樂和唸白使人深陷其中,看似駭人,卻也彷彿就此消弭了國際的界線,現場有人看著看著就流下眼淚。

雲門品劇場|當水淹沒掌管土地的神⋯⋯

這場讓人驚艷的展覽名為《寶島浮沉》,返台後也吸引了諸多場館的注目,持續受邀參展,獲得各方好評。聽下來,你或許以為這場展覽從籌備到結果,應是順順利利水到渠成,其實不然。過程中王奕盛所面對的質疑與衝撞,幾度讓他灰心地想:「我乾脆搭一個空台算了。」

該如何介紹台灣?德國人的回答讓他永生難忘

王奕盛最初的灰心,來自於對突破的渴望。

在論壇中,他向現場讀者介紹2003、2007、2011年的台灣館作品,一度贊嘆:「2011年是我覺得匯集了當時台灣最強的、最成熟的劇場作品,拿出來的成果都是嚇死人,那是我認為最美好的時代,其中也有雲門的種種經典作品⋯⋯」雖然如此,與過去兩屆相較,仍有一件擺脫不了的窠臼:「你會發現,台灣館的作品,跳脫不了『陳列式』的想法,多是把照片、作品擺放出來。」

2003年台灣國家館「戲園景觀」(王奕盛提供)
2007年台灣國家館「破繭」(王奕盛提供)
2011年台灣國家館「溯源徂流:這些人和他們的時代」(王奕盛提供)
2015年台灣學生館(王奕盛提供)

王奕盛的目標並非只是完成一場展覽,他希望盡可能向世界介紹台灣不同的樣貌。而之所以懷有這樣的憧憬,並非空穴來風。

2016年他參與世界大學運動會的籌備工作,彼時剛結束里約奧運的德國顧問,提出想要在世大運上施放101造型煙火的想法。「當時所有參與的台灣團隊,聽到這個都快瘋掉——當時101已非世界最高,不明白為何世界仍只看得到101?但更讓我永生難忘的,是當我們提出質疑以後,德國人給我們的回應。」

德國人是這麼說的:「若不採用101,難道我要拿出你們台灣人親切的微笑嗎?」

王奕盛說:「他的意思是,歐洲人對於台灣的印象,除了101就沒有別的了。說真的,聽到這種話很不開心,可是仔細回想,我們台灣辦過幾場重大賽事,大抵不脫夜市、小吃、原住民⋯⋯的確,好像真的都是『親切的微笑』,除此之外我們還能拿出什麼?」

世大運的例子,讓王奕盛不甘心台灣被如此看待,因而與夥伴更賣力地思考。一度腸思枯竭,直到他看見了「霍爾的移動城堡」。

那些潛藏深處、比我強悍太多的生命力

「有次我去台東做演出的時候,中間有空檔,就騎摩托車到處晃,晃到台東市中正路一號。看到那個建築物,我覺得太棒了。」他指的是由退休的榮民李榮昌先生所打造的房子。

此地原為眷村,李榮昌像他人一樣被分到一塊居住地。不同的是,為了生活、為了新增的家庭成員,幾年來他不斷拓寬建築,用撿來的木條、鐵皮、窗扇,彷彿替衣裳補丁般修整房子。

多年後,眷村被收購,僅李榮昌一人不離不撤。該棟建築佇立於斯,「簡直像『霍爾的移動城堡』。」王奕盛說,他看到的不只是一棟建築,而是台灣源源不斷的生命力。

(王奕盛提供)

再看看其他例子,譬如城市中的鐵皮加蓋,一輛發財車賣著蔥油餅或小籠包,或者一輛電子花車遊歷各處載歌載舞⋯⋯看起來老舊、與現代美感違和的樣貌,都長著自己的靈魂。那些撐起一個個家庭的車子與違章建築,也撐起了台灣的一個世代。

王奕盛之所以能夠在衰敗中看見美感,歸功於他為了做雲門劇場的《十三聲》時,頻頻走訪萬華帶給他的劇烈成長。

《十三聲》是鄭宗龍上任雲門藝術總監前的作品,表現其童年所居的萬華風景。為了能在舞臺上表現出萬華的畫面,王奕盛走訪該地百來次。他說:「萬華廣州街夜市,就跟台灣大多數的夜市一樣,充滿閃亮的燈光,所有的招牌好像都沒有在管設計、配色,目的都只有:『來買』、『便宜』,總之,就是希望能很直接地吸引你的目光。」

雲門 2 《十三聲》 鄭宗龍作品

有天,王奕盛在胸前掛了一台相機,按下錄影鍵,步行萬華,卻被一位腳底按摩店的老闆當街攔下。

「這裡不能錄影!」老闆說。

「為何不?」王奕盛不解。

「你們記者就喜歡揭發!」老闆再說。

「我不是記者,你看我這樣像記者嗎?」王奕盛解釋。

兩人爭執不休,直到王奕盛從包包裡拿出《十三聲》的介紹,解釋自己是做劇場的。最後倆人聊了半個鐘頭,王奕盛甚至還邀請老闆來看表演。也因這麼一聊,他才了解為何此地禁止錄影。

「這裡很多人白天有另一個身分,你不要去干擾它們的生活。」老闆這麼說。
僅是一句話的區隔,王奕盛馬上就明白了,同一時間,他忽然覺得那些當街攔客的阿姨們的衣服不再俗氣、香水也並不刺鼻,甚至過去他認為沒有美感的那些招牌、太過喧囂的霓虹燈⋯⋯

「我覺得很慚愧,」王奕盛說:「萬華這裡的人,把自己認為最吸引人的東西很有誠意地擺出來,就是希望能夠得到過路人的親睞。他們所展現出來的生命力、想要存活的力道,比我強太多了。」這些啟發,後來都化作《十三聲》的設計元素。萬華那場半個鐘頭的談天,漣漪陣陣,讓他更敏銳地發現台灣的生命力無處不見。

回到磨難重重的PQ提案,經過了一年的找尋、碰壁,總算讓王奕盛遇見了楊順發攝影師的一幅作品:「那是一座土地公廟,沉在海裡。」王奕盛說明,楊順發長年關注西濱海岸地層下陷的問題,有些地方因為漲退潮的關係,建築物滅頂。王奕盛走訪現場,穿著青蛙裝下水凝視,「簡直是《神隱少女》中的火車軌道,太浪漫了。」

這裡所謂的浪漫,不無對於氣候變化的憂心。「為什麼我不來講一個最俗最俗的話題?就是全球暖化。」他說:「大家覺得這議題老掉牙,但是暖化問題從沒有一天停止過。」

虛擬科技,隱喻著台灣於世界的雙關位置

主題確定了,接著就剩表現形式的問題。為了擺脫「傳統陳列式」的想法,王奕盛煞費苦心。說來有趣,以他留學英國學習新媒體的背景、加上多年來的影像設計資歷,策畫《寶島浮沈》時使用AR似乎是天經地義,殊不知那其實是千迴百轉的最終決定。

他知道自己是科技的受惠者,卻也厭惡著科技,「我坐捷運最大的樂趣,就是看準那些低頭拿手機不好好走路的人,故意撞過去。」

回憶兒時,他與父親去南部拜訪客戶,一路嗑嗑碰碰的迢迢之路,凡是需要橫跨縣市的,多被視為遠行,都是大事。那是一個與人相約需要提早好幾天告知的年代,是資訊不暢通、但人的感情卻無比緊密的年代。

「現在,我早上九點在高雄開會,下午兩點在台北現身,簡直像分身,但我不覺得生活因而變得比較美好。又或者是想找某個早上提到的資料,我得檢查好幾個通訊軟體,才能知道它到底被存放在哪裡⋯⋯」

言而總之,對王奕盛來說,科技縱使方便,但若非必須,則不予採用。

2019年台灣國家館「寶島浮沉」(王奕盛提供)

那麼,《寶島浮沉》使用AR這個虛擬科技的「必須性」為何?原因有二:

第一,是為了去除空間的界線:在展覽現場,台灣館看起來僅是一方傾倒的土地公廟,被土壤環繞。然而,透過手機的畫面,觀者將看到周遭大水漫生,愈淹愈廣。「當每個國家館都限制在5X5X5的空間,我用AR的方式『淹沒』所有的國家館,使展區看起來無邊際、甚至到天花板都有!會有種『全世界都被淹沒』的感覺。」

另一方面,虛擬之必須,實也雙關指涉著台灣在國際的處境。

「台灣自身也像是以虛擬的狀態在世界佇立著,當別人承認,你存在;不承認,你就不存在。」展覽之時,恰逢川普大張旗鼓地搭建美墨邊界,關於爭擾不休的國族、邊界議題,不僅對應著台灣,似乎也能呼應世界各處的政治局勢。王奕盛說:「如果再不去關注全球暖化的議題,海平面持續升高,邊界都被淹沒了,我們還在吵著界線,那有意義嗎?」

《寶島浮沉》在PQ上的成敗,難以具體量化討論,但有件事則千真萬確,王奕盛笑道:「我們的觀眾絕對是所有國家館中,看展覽姿態最有趣的,他們或坐或趴,或對將手機對準天上(乾脆用躺的)。」

(王奕盛提供)

留在布拉格的土地公廟,一座獨屬台灣的現代寓言

回到虛擬科技的使用。科技所帶來的便利,是其優點之一,但若過分仰賴,是否就能得到更美好的生活,則見仁見智。

至少對王奕盛來說,虛擬科技不僅提供便利,更能使觀眾身在此地,卻如臨彼方(無論那個彼方指的是遠方、過去、或者未來),從而深入人心,讓所欲傳達的理念在觀者心中擴散。

在2019年的布拉格劇場設計四年展,王奕盛證明了幾件事:展覽者,未必得依賴陳列式的物件才能保留故事性;而所謂台灣的文化,也不僅只是存在於101或者是「親切的微笑」。

那座彷彿飄浮在海面上、看似浪漫卻又讓人惋惜的土地公廟,如童話般的風景,是台灣文化的一個標誌。無論它所彰顯的是美好的那一面,抑或憂愁的一面,都與台灣緊密相連,至於憂喜之別,則交付觀者思辨。畢竟交出標準答案,從不是創作者的最終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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