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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一段被遺忘的歷史 黃胤毓看見交錯的「狂山之海」

因為一系列紀錄片,他一頭栽進台灣人在沖繩奮鬥的血淚史,從而展開異鄉的影像創業之旅……
2021/7/18
文:王心妤/圖片提供:木林電影

「這個送給你!」下一秒,黃胤毓導演就從包包掏出一包來自石垣島的海鹽餅乾,快2年沒出國的日子,拿到這份搭飛機來的「舶來品」顯得更加珍貴。黃胤毓在台東出生,大三時因為一位橫濱大學教授分享的故事,打開對民族史的好奇,到日本東京攻讀碩士後,又因為與八重山群島的台灣人相遇,開啟了「狂山之海」三部曲的拍攝,並在沖繩落地生根,直到這次因為第二部曲「綠色牢籠」在台灣上映,才回到台灣宣傳。

一門課打開世界大門 黃胤毓赴日進修「先拍再說」

黃胤毓大學就讀政治大學廣播電視學系,大三時因為一門民族系的課,打開黃胤毓對族群、歷史的好奇。「我記得是一位橫濱大學教授,他到政大開了一學期的課。老師說了很多台、日的歷史,也說到台灣原住民,許多關於台灣原住民的故事,是以前日本人來台留下的研究成果,讓我覺得很有趣。」

這彷彿是黃胤毓打開世界大門的鑰匙,2010年先是執導拍攝「五谷王北街到台北」,紀錄泰國移工在台生活,首次挑戰關於族群議題的作品。當時黃胤毓在心裡種下出國看看的種子。因緣際會,黃胤毓申請到日本補助留學生的資格,踏上日本,進入東京造形大電影研究所攻讀碩士。2013年至2014年之間,黃胤毓突然想起大學時聽過「一群台灣人在沖繩」的故事,「我其實沒有抱任何期待,但決定花一個暑假先去看看。」

黃胤毓以沖繩八重山群島的台灣移民為主軸打造「狂山之海」紀錄片三部曲。(圖片提供:木林電影)


黃胤毓當時懞懞懂懂,不確定自己想拍什麼,但就是有種覺悟,覺得應該「先拍再說」。「這群人如果不趁現在去紀錄,他們很快就會......已經很多人過世,在這幾年又有更多人過世,很多東西沒有紀錄,人會慢慢老去,就會過世。這都要抓緊時間,要跟時間對抗。」

柏林影展找到狂山之海走向 碰觸台、日都遺忘的歷史

黃胤毓回憶,2013年到了沖繩後,他跟攝影師一起拿著相機紀錄下這群在八重山的台灣人,那時只是先記錄畫面與聲音,卻一直沒有確定紀錄片的走向,直到2015年入選柏林影展新銳營的紀錄片工作站,他才在當時導師的建議下確立走向,將八重山的台灣人故事分成三部曲,並取名為「狂山之海」,藉由主角們的人生,重拾台、日之間都遺忘的歷史。

黃胤毓以沖繩八重山群島的台灣移民為主軸打造「狂山之海」紀錄片三部曲。(圖片提供:木林電影)

首部曲「海的彼端」拍攝八重山的玉木阿嬤。一群台灣人在日據時代因為不滿日本政府徵收收益好的鳳梨事業,便搭上船前往當時一片荒涼的八重山開墾,之後又因太平洋戰爭被迫返回台灣,遇到228事件時,他們再度「偷渡」到八重山,本名石玉花的玉木阿嬤便在八重山落地生根。一段複雜的歷史,使得玉木阿嬤一度成為國際孤兒,對能流利說台語和日語的玉木阿嬤而言,家鄉在哪?黃胤毓藉由玉木家族第三代孫子慎吾作為突破口,跟著玉木阿嬤重回年輕時曾住過的南投、日月潭一代,找尋家鄉的意義。

二部曲「綠色牢籠」則看見西表島一段礦坑史。黃胤毓藉由橋間阿嬤口述,談及這段深藏的血淚史。橋間阿嬤的養父楊添福當年類似人力仲介,介紹台灣人到西表礦坑工作,橋間阿嬤也因為被養父帶到西表島,隨著礦坑廢棄,這段歷史也成為一段台灣與日本遺落的記憶,只有橋間阿嬤獨自一人守著老屋。西表島綠樹鬱鬱蒼蒼,卻也像是囚住橋間阿嬤的綠色牢籠。

談起拍攝橋間阿嬤的過程,黃胤毓坦言,雖然見面時,阿嬤都表現得很興奮,也願意談及往事,但只要說到礦坑,就像有著一堵牆,無法打破。黃胤毓便決定雙軌進行調查,拍攝橋間阿嬤的計畫繼續,另一邊則是成立歷史研究小組。

黃胤毓當時拜訪了沖繩「琉球新報」記者出身的82歲文史研究者三木健,三木健研究西表礦坑多年,「綠色牢籠」一詞也是出自他的著作。三木健知道黃胤毓的目標後,也分享自己搜集的資料,其中就有楊添福的口述錄音檔,除了爬梳出歷史脈絡,也能引導橋間阿嬤說出關於礦坑的往事。

「綠色牢籠」因為資料豐富,紀錄片難以完全涵蓋,他特別將資料另外整理成「綠色牢籠:埋藏於沖繩西表島礦坑的台灣記憶」,在日本一度闖進亞馬遜網站日本史排行榜第一名、整體歷史類第3名的好成績。

「綠色牢籠」中,黃胤毓利用真人演出還原礦坑時期的真實景象,搭配楊添福的聲音與橋間阿嬤的口述歷史。「大家都說這是死人窟喔!誰敢來」、「我10歲就來到這邊了,一天都沒去過學校,大家都嘲笑我是『炭坑人』喔、『礦坑番仔』。」、「以前礦坑的人好可憐,就說來這裡就會死啊!」一句句讓人鼻酸的話從橋間阿嬤口中說出。

「綠色牢籠」利用真人演出戲劇,還原礦坑開採時的實況。(圖片提供:木林電影提供)

黃胤毓透露,這段被遺忘的歷史登上日本大銀幕後,日本觀眾都表示感情複雜,
「很多人說他們不知道西表島有礦坑,還有這段歷史,這對他們來說很衝擊。一位來自台灣的阿嬤一直住在這邊,直到2018年都還活在島上,尤其這是現實不是過去,他們看了覺得很心酸,可能也有一些內疚或是很難消化的情緒。」

黃胤毓坦言,拍攝初期希望能記錄下橋間阿嬤接受命運並釋然,但越靠近阿嬤的內心,才發現並不是放下,而是一種認命接受。「很多女性在抉擇點沒有選擇權,只能向命運低頭,但橋間阿嬤活得再苦,依舊在心中有一股堅韌的力量支撐她活下去,有時候無可奈何也是一種勇氣。」

受「坎城的女兒」影響 找回人與人相處的溫度

「狂山之海」系列紀錄片都擁有龐大的歷史背景,如何找到想傳遞給觀眾的想法?黃胤毓表示,2013年入選「坎城的女兒」導演河瀨直美監製、奈良國際電影節與瑞士日內瓦藝術大學共同籌畫的「Grand Voyage:壯大的航海」創作計畫,在奈良駐村的那一個月,影響至深。

河瀨直美的作品質樸動人,黃胤毓居住在奈良的那一個月,看著河瀨直美與村民們相處,也感受到人與人相處的溫度,「這建立我對田野調查的感覺,東京對我來說比較像是個念書的地方,但奈良那種人與人的關係,這是比較有情感的,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我覺得河瀨直美導演是很純粹的,她是跟著村民一起創作,是要住下來、跟當地人生活,有點像是修行然後摸索自己想要什麼,我也覺得我會想要住在靠近我想要田野調查的地方。可能會覺得那只是鄉下,但其實能碰觸很心靈、內心的部分。」

這樣的精神讓黃胤毓多年用心和橋間阿嬤相處,談起與阿嬤相處故事,黃胤毓浮現淺淺微笑,「阿嬤每次看到我們都是很開心的,他會用台語跟我說話,攝影師是日本人,有時我跟阿嬤聊得太開心,會很像旁邊有個結界。」

黃胤毓認為河瀨直美導演影響自己深遠,融入當地找出感情也是能打動人的重要一環。黃胤毓更笑說,自己總是能跟紀錄片主角們成為真正的家人或是朋友,只要到了島上就一定要去拜訪。(圖片提供:木林電影提供)

這種純粹的感情聯結,最讓黃胤毓難忘。他笑說:「我現在到石垣島,只要沒有第一時間到玉木阿嬤家,他們家可能就會唸我,怎麼都不來啊!但其實我只是到了第二天或第三天才有車子可以到,這種感情讓我覺得很感動。我們不是拍攝者與被攝者的關係,就算電影結束了,但我依舊是家庭的一份子,永遠會是家人。」

感情讓黃胤毓在沖繩生根 電影串起台日交流

這樣的情感連結不只影響作品,也讓黃胤毓決定定居沖繩。大學時曾夢想在東京這樣的繁華大都會生活,最後卻是選擇隔了一片海洋的沖繩,黃胤毓靦腆的說:「東京對我來說比較像是工作的地方,那樣的生活我可能不能住那麼多年。」打趣的問了台東出生長大的黃胤毓是否不習慣都市,他笑笑的說:「可能有吧!我住台北也覺得沒有很習慣。」

黃胤毓2015年先是在台灣成立「木林電影有限公司」;2019年則在日本設立「木林製作」並落腳沖繩。黃胤毓除了推出個人「狂山之海」系列紀錄片,也擴展觸角到行銷、製作、企劃等工作。其中台灣導演魏德聖「台灣三部曲」在沖繩尋找適合的紅樹林場景及拍攝,也是藉由黃胤毓牽線獲得。

黃胤毓透露,公司成員不少有著和他類似的背景,像是擔任助理製片的林玟君是曾到日本新潟大學攻讀國際地域學碩士的台灣人;擔任發行宣傳的菅谷聰則是曾到中興大學攻讀台灣文學與跨國文化碩士的日本人。木林電影公司從台、日出發,已經和日本放送協會(NHK)合作,負責台灣部份的田野調查,也將負責台灣與澳洲團隊合作,記錄亞太地區南島語系傳統音樂的「小島大歌」日本行銷,黃胤毓也盼未來能有更多機會協助在台灣或是日本的電影團隊或是更多跨國合作。

黃胤毓在台、日兩地都成立電影公司,盼之後能有更多跨國合作。(圖片提供:木林電影)

黃胤毓笑著說,疫情前的台灣與沖繩不僅距離近,連機票錢都便宜,以前2個月就回家一次,先搭飛機降落高雄再轉火車回到台東,跟北漂工作的中南部孩子差別不大,可惜因為疫情,飛機班次變少。幸好還能托科技的福,我們能打破台灣與沖繩之間711公里的距離,透過視訊在雲端相見。鏡頭另一邊的黃胤毓導演看起來自在,電腦旁還放著一杯原汁原味的五十嵐手搖飲料,若不特別說一聲,倒看不出來其實身在日本。

主題照:黃胤毓拍「狂山之海」紀錄片三部曲, 從八重山的台灣人生命軌跡,看見台、日遺忘的歷史片段。(圖片提供:木林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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