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安森林公園哭泣的她

今年的跨年，有人在溫暖的火鍋爐前團聚，有人相偎著在台北101底下看煙火，還有一群人呼應了臉書「在大安森林公園一邊哭一邊跨年」的活動，頂著15、16度低溫的公園長凳上啜泣，致敬30年前導演蔡明亮電影《愛情萬歲》裡，那個點著菸，哭了好久好久的美美，彷彿為各自的人生垂淚。

1994年的《愛情萬歲》，為蔡明亮拿下人生首部威尼斯金獅獎，講述中古屋販售小姐美美（楊貴媚飾）、靈骨塔銷售員小康（李康生飾）、成衣地攤小老闆阿榮（陳昭榮飾），陰錯陽差因擁有同一間公寓鑰匙，讓這3名毫無關係的陌生人意外交集，又似乎沒交集，沒人能拯救對方脫離寂寞。

在全片極少的對白與配樂裡，所有觀眾感受，那股瀰漫在台北都市裡的無聲的孤獨與疏離。

2023年，蔡明亮在國家影視聽中心講座分享，馬來西亞僑生來台唸書、工作的他，年輕時會以一個異鄉人的視角觀察剛解嚴的台北。相比於發展較緩慢的大馬家鄉，眼前的台北簡直是爆炸性狀態，「捷運要蓋了，中華商場被拆掉了，報紙上常有男來電、女來電的交友廣告，很多寂寞的感覺跑出來了」。

而身為租屋族之一的他，從學生時期就面臨著得不停搬遷，微薄收入導致租屋品質無法挑選，每一個房子都會漏水，還遇過因樓下鄰居要施工，把他的客廳挖了一個大洞，隔了一個月才來修整，每日得與大洞面面相覷；也曾遇過住家對面是建設中的預售屋，天天有4個宣傳喇叭對著他的窗口喊。

「我的生活裡有太多跟台北發展有關的感覺，因而有《愛情萬歲》的誕生」，蔡明亮如是說，電影創作關鍵確實無他，就是真實與生活感受。

如同與他數次合作的陳昭榮，多年後在《愛情萬歲》數位修復上映採訪曾提及，他在蔡明亮的作品裡沒有演戲的問題，因為演員都沒有在演戲，「在裡面就是一個當下的人或影子」，而「寂寞通常是沒有預期的」。

然而最有趣的是，女主角楊貴媚在拍攝初期，其實不大理解蔡明亮的風格作法，甚至大半時間都在「生悶氣」，因為不知道自己在演什麼。蔡明亮不給角色指導，劇本台詞也不多，還常是現場即興產生，簡潔講完走位後，把演員丟進他設計好的空間，等待自然產生的化學反應。

好比《愛情萬歲》結尾，楊貴媚是到現場才被告知要走一長段路，但未修建完成的大安森林公園像座廢墟，四處是爛泥碎石，路面坑坑巴巴，踩著高跟鞋反覆拍攝幾十趟，讓楊貴媚越走越火大，「從這裡走到那裡誰要看啊，很久欸！」

好不容易拍完走路的戲，楊貴媚接著就被要求坐在長椅上哭，但沒有告訴她為何而哭、哭多久、怎麼哭，說完後再也沒有任何劇組人員接近她。楊貴媚一度賭氣久久不願意哭，後來逐漸想到生活中不想再記起的種種往事，情緒忽然潰堤，完成了那場標誌性的7分鐘哭戲。

當楊貴媚在第51屆威尼斯影展看到成品首映後，她也在現場嚎啕大哭，只是這次的哭是自責內疚的淚水——對於自己拍攝時的抗拒與導演工作態度的誤解，認為自己是不專業的演員。

「作為一個演員，我的觸腳沒有伸到生活裡面，也許我一直按照劇本這樣走、有情緒的，我沒有放開自己，去把生活融到戲裡面。在《愛情萬歲》裡，我看到自己沒有表演的痕跡」，蔡明亮害怕她會有表演痕跡，刻意隱瞞營造場景氛圍，產生「美美」的憤怒、孤單。

好多好多年後，楊貴媚理解了《愛情萬歲》裡美美面對生活的疲憊，那些蹲在冰箱前吃蛋糕，累到沒有力氣煮飯的感受，還有那些無法言喻的情緒。30年後，依舊有好多人反覆觀看，對那座施工階段、空曠到一個人的孤寂都被迫攤在陽光下，眼淚無處躲藏的大安森林公園有所共感。

有網友發起在2023年12月31日在大安森林公園邊哭邊跨年，幽默致敬電影《愛情萬歲》，在網路獲得上萬人呼應，當天晚上也有近百人到場參與，讓導演蔡明亮和女主角楊貴媚都相當吃驚。（臉書活動頁面截圖）

2023年12月31日這晚的大安森林公園，有人安靜落淚，有人蜷縮觀察，有人吐露煩惱，有人不敢約隔壁單獨的女孩聊天，還有人大聲放音樂揪陌生人繞圈跳舞，吸引近百人到場，讓當事人之一的楊貴媚笑回高呼：「真的好瘋狂，現在的觀眾他們真的很喜歡電影，把電影看進心裡去了」，明年若再辦也會想去。

蔡明亮意外竟然還有人記得，在個人臉書透露當年電影送到威尼斯影展後，曾收到主辦方勸說建議把哭戲修短，「我堅持不修，寧願不參賽，沒有最後竟得下一座金獅」，他也感謝「邊哭邊跨年」的發起人想像力，感謝到場參與者，「不管當晚你哭過還是笑過，都希望大家可以好好的珍惜日子，愛自己，愛生命，愛世界」。

寂寞已悄悄成為21世紀最大規模的流行病，期待這個看似迷因、玩笑性質的活動，讓大安森林公園的「美美」不再孤獨，為生活在平行線的人們疊岀溫暖的交叉線，至少哭泣時旁邊有人願意遞張衛生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