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類史上,詩與歌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可分割。後來現代詩、新詩的出現,詩與歌分道揚鑣,自成一格,獨立存在。又到後來,兩條看似平行的線復又交會,詩不只與歌相呼應,更跨界與各種不同性質的藝術對話,展現無限可能。
9月初在新北淡水「雲門劇場」,以詩人向陽的23首詩發展的詩劇場──「講予暗暝聽」,便展現這樣的變貌,原本似只能在詩人腦中錘煉、在讀者口中反覆誦讀的詩,融合舞蹈、劇場、朗讀、音樂劇及多媒體呈現,詩不只變立體,也變具體了。
其實一開始的感覺是「眼花撩亂」,眼耳鼻舌身意忙不過來,一時無法消化,但很快的便漸入佳境,我告訴自己,不必為了讀懂什麼,不必管詩原本在說什麼,相信自己的眼睛、耳朵及心,接收到什麼便是什麼。畢竟就算只是讀詩,有時早上讀是一種感覺,晚上讀又是一種體悟,遑論隔日、隔月、隔年,更別提不同人讀,感受各自不同,有時彼此印證,還要懷疑讀的是否同一首詩。
不必執著。
因此,從第一首詩〈我有一個夢〉開始,詩的靈魂(誰的?)便開始放飛自我,那是一首大合唱,青春男女,踏著青春的舞步,唱出屬於青春的繽紛夢想。
序幕揭開之後,迎來〈搬布袋戲的姊夫〉,布袋戲名家黃武山扮姊夫極有說服力,沒有金璧輝煌的彩樓,但一桌二椅的東方劇場概念,讓觀眾對這一台戲看得更清楚,詩中的姊姊、姊夫、母親,以及大人世界的難處,都在天真「弟弟」的疑惑與似懂非懂之間化解。這首詩不是布袋戲,是一篇短篇小說。
熱鬧的鄉土劇之後,緊接著抽象的現代舞沙龍,在本應迎來盎然生機的〈立春〉,卻有各種擔憂與驚怖,舞者或在草叢中沉吟,或在文稿中穿梭反思,最終一人竟斯下布景一角、露出綠意,看似預示著希望,紙片卻灑落在黑暗之中,「逐歲月,澆灑殘稿之上」,迎來下一首詩〈講予暗暝聽〉。
舞台上,一把吉他撥弄心弦,一盞孤燈垂吊,男子獨坐歌唱,女子翩然獨舞。說是講予暗暝聽,其實是說不出口的想思及滿腹奇思妙想,不知該說給誰聽。
連番情緒的醞釀,留下許多問號,也提供諸多解答,忽然卻落幕了,不是真的落幕,而是在舞台和觀眾之間,隔了一層薄紗,出現〈一首被撕裂的詩〉,詩句投影其間,劇場在幕後若隱若現,舞者、演員在幕後或掙扎、或無聲抗議,將詩中對「二二八」的撩亂情緒無盡堆疊;導演也沒讓這道象徵屏蔽歷史真相的幕閒著,隨著詩句的 Highlight 提示,觀者跟著拆解詩句,排列組合,或跳段接龍,詩意無限延伸───這是當年這首詩橫空出世,行家、知音與同人共讀之後所熱愛的遊戲。
該鬆口氣了吧!〈阿母的頭毛〉(原名〈阿母的頭鬘〉)也許是詩人最受歡迎、最被傳唱的一首詩,吉他、黑管與人聲對唱,唱出詩人對母親形象的描摹,從流過每位少年家心肝的烏金柔軟、收服浪子的微微春風,到保護稚子的如寒天日頭,那是詩人對母親的無盡思念。
然後,鄉土劇再度接檔,〈村長伯仔欲造橋〉,濃妝豔抹的女子與地痞俗辣一搭一唱,宣傳造勢,地方勢力與利益盤根錯節,令人目眩神迷的語言總是更勝一籌,最終演員下腰做出高難度的橋式,暗示這是一場有難度的政治遊戲。
後來,詩人的聲音出場,平實朗讀著〈穀雨〉,三名舞者以身體寫詩,重複著喬治巴蘭欽式的芭蕾體操,偶爾能看出一抹魅惑的姿態,從霧的眼波裏大聲叫著:「茶,性喜向陽」。觀眾會心一笑。
〈咬舌詩〉似是接續「村長伯」的泥土味,國台語交錯的語言趣味,選舉宣講般的生猛氣息,歌仔調吟唱著斷代的時空,緊密呼應詩中的大膽實驗。看一齣戲,讀透一首詩。
後來,大夥的耳朵如盛開的花蕊,好聽的旋律、好聽的歌聲出現,我以為這是「講予暗暝聽」這齣大戲的主題曲,其實是〈凝注〉的劇場版。歌者手捧一盆花,間奏時獨賞、澆注,那是無憂的青春與愛情,雖然「這世界坎坷不平/路總是在顛仆後才出現」。
陳明章的出現是個驚歎號,他一如既往抱著一把月琴,隨興如同從北投家中散步來到淡水,也就隨遇而安來唱首歌吧!〈阿爹的飯包〉在他口中成了〈阿爸的便當〉,但毫無違和感,若不是有字幕可資對照,也不知他竟改動了詩句以符合口語,但感人的情緒是一致的,最終的一唱三嘆、反覆唱著「阿爸的便當」,引人落淚。
〈世界恬靜落來的時〉,原詩的思念有著田園詩人的山居景色,搬上舞台之後竟有都會女子心緒的波瀾起伏,不知是人拖著行李箱走還是行李箱拖著人走,吉他、黑管再次出現,男女雙人舞舞影翩翩,最後定格在一卡舊皮箱上。
〈大雪〉起於從一棵小樹在雪中流淚,各種意象紛呈,堆疊成焦躁不安的情緒,最後台中有人激動吶喊「一個人在雪中,流血!」(嚇死人)迎來〈禁〉的牢獄。
八個人,六張椅子,眾人做著莫名其妙的體操,坐姿最令沒椅子可坐的人不安,那是刑求時令人無法預測的下一步;待舞台上只剩四人四椅,你知道有人被解決、犧牲了,人變少了不代表生存下來了,他們更慌張、恐懼,甚至試圖反抗;待剩一人一椅時,那是絕望,悲劇。然後,紙片從空中撒下。
〈我的姓氏〉是另一個奇蹟,那本是一首西拉雅人的史詩,荒謬的悲劇,少年A-Wu,壯年阿宇,老人潘亞宇,漢人廳堂上的潘公亞宇,四位一體,境遇迥異,他們的身不由己,與生在這島上的住民並無不同。在詩的劇場上,詩文裡對原住民的無奈,對島民身世的爬梳,對身在不同殖民者治下的絕望,如此具象、立體,令人冷汗直流。
尾聲,一群孩子在舞者、演員的牽引下,來到場中,他們自然唱著〈台灣的孩子〉,有娃娃音,有不假修飾的童聲,充滿希望的聲音,竟逼人落淚。沒想到幸福時刻的來臨,是催涙的,或者是歷盡滄桑、不平與苦難的台灣人特別惜福吧,那是感恩的情緒。
我忽然知道,「講予暗暝聽」是什麼意思,這場別開生面的劇場,不管詩人在場或不在場,詩都是要傳唱的,都是要撥弄心弦的,都是要野蠻生長的,然後跳脫文字的牢籠,長出自己的姿態,不管是朗讀、歌聲、舞蹈、演劇還是千千萬萬種形式,都要把內心話說出口,即便這世上沒半個知音,也要說給無盡的黑夜聽。
因為我在現場,容我如流水帳一般,記下所見所聞與雜亂的情緒,並向詩人、導演及演出者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