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江

發稿時間:2025/10/03
別江
別江
作者|何偉(Peter Hessler)
譯者|馮奕達
出版社|八旗文化
出版日期|2025/10/01

《別江》是何偉睽違六年的重要著作,也是他繼《江城》後,再度以非虛構書寫凝視中國的作品。二十年前,他在涪陵任教,記錄了一代青年為了改變命運而奮力學習的身影;二十年後,他重返成都課堂,遇見另一代聰明卻失落的青年。他們不再懷抱希望,而是在沉重的體制下過早說出「沒有未來」。在這部作品中,何偉捕捉兩代人的差異,也勾勒出中國社會二十年間的急速轉變:經濟與教育在向前奔跑,政治卻停滯甚至倒退。從《江城》到《別江》,是一場跨越二十年的非虛構回望──記錄的不只是時代的劇變,更是普通人日常的真實呼吸。

內容節錄

《別江》

第一章 閉門羹(節錄)

做老師最不情願的,就是通知學生說他們沒選上課,而這居然是我在四川大學做的第一件事,甚至我人都還沒踏進校園就幹了。當然,有人會說吃閉門羹對中國年輕人來說,是很尋常的經驗。打從上小學開始,孩子們經歷一連串的考試、排名與淘汰的鍛鍊,已經能處理失敗與失望。對於四川大學這樣的地方來說,就是數字問題:省裡有八千一百萬人,城裡有一千六百萬人,大學裡有七萬人。三十人出現在我的課堂上。課程名稱叫「新聞與非虛構寫作導論」,我之所以選這幾個詞,除了簡潔之外,也是因為它們沒有承諾什麼。鑑於中國當今政治氛圍,我不確定在這樣一堂課上會有什麼可能。

部分選課同學想的是同樣的議題。我任教的第一個學期,有個主修中文的同學從課程名稱裡挑了其中一個詞:「非虛構」,然後寫了一段她自己的介紹:

「在中國,你看到很多事情,(往往)卻不能說出口。要是你在社群平台上貼了敏感的內容,就會被刪掉……對很多事情來說,非虛構的描述已經消失了。即便我是讀文學的,如今我也不曉得怎麼樣用文字表達事實。兩年前,二○一七年十一月十八日,北京發生一場大火,十九人喪生。災後,北京市政府展開為期四十天的低端人口清理行動。與此同時,「清理低端人口」在中國變成禁用詞,所有中國媒體都不准報導。我沒有針對這件事寫過文章,它只會永遠存在我的記憶裡。身為中文系學生,我想寫的東西都很難下筆,因為我擔心我寫的東西恐怕會被刪掉。」

想選課的同學各自以不同的方式處理這個難題。我要求學生用英文撰寫寫作範本,許多學生交來的是他們在其他課堂寫過的報告。從某些文章的題目可以看出,之所以選上這些主題,是因為距離遙遠或性質模糊,所以不太可能起爭議,像是〈贖罪日戰爭之化解中的新自由主義機制〉、〈澳洲原住民女性作家的生命寫作動機〉。其他學生則反其道而行,找比較貼近自家的主題,但恪守政府的路線,例如一位申請者的文章題目是〈網路審查之必要性〉。恪守意識形態也很安全。一位文學與新聞學院的學生繳了一份對於《包法利夫人》的馬克思主義詮釋。(「資本主義已經打倒法國舊社會的當權派,一定程度上拆解了侷限經濟與社會發展的各種阻力。」)另一個學生放棄所有傳統題材,政治、商業、文化、文學統統不要,反而是寫了一篇隱約帶點《聖經人》調調的散文,用五百字的篇幅描述他在學校裡看到的正妹:

「她是花園──她的嫩芽是石榴園,是指甲花、番紅花、菖蒲與肉桂、乳香與沒藥。她是花園中的泉──她是從黎巴嫩流瀉的川流,清澈碧綠,寧靜粼粼……」

我對同學的第一印象是文學的印象:人未到,文字先到。他們的英文稍微偏正式,但不死板,其中不時流露情感與熱情。有時候,他們會道出想大刀闊斧的心思。(「我現在還不到十八歲,活在與世隔絕的象牙塔裡。我期許能有所改變。」)修課的都是大學部學生,大半是在世紀之交出生的。二○一二年,習近平成為中國領導人的時候,他們還是國中生。此後,習近平鞏固權力,是毛澤東時代以來所僅見。到了二○一八年,習近平的憲改廢止了任期限制。在這個習近平有可能終身執政的體制內,這些大學生是第一代成年人。

我上一回到四川當老師是一九九六年的事,當時鄧小平還在世。我一面讀選課申請,一面想像重返課堂會是什麼感覺,同時抄下幾個吸引我目光的句子:

「一個民族唯有知其史,領會其文化,才能得到認同。」

「沙特有言,人受咒詛而為自由。我們有太多選擇要煩惱,卻沒有什麼指點。」

「其實,我們所有人就像大機器中的小螺絲,雖然小,但不可或缺。唯有人人努力工作,我們的國家才能有光明的未來。」

主題的範圍實在太大,根本不可能去比較那些申請書,我只能盡量。我必須把修課人數限制在三十人以內,對於密集寫作課程來說,這樣的人數已經太多了。選完同學之後,我給其他沒選上的同學寄了短信,請他們下學期再申請看看。但有一位沒選上的女生從第一天上課就出現在教室。她坐在靠前排,這應該是我沒注意到她的原因。我本以為想要溜進來的人,會盡量靠後坐。第二週結束,她寄了一封長長的電子郵件,這時我還是不知道她是誰,長什麼樣。

老師好:

我的名字叫瑟蕾娜,是四川大學英文系學生,來信是希望您能允許我以旁聽生的身分來上您星期三晚上的課。我沒有選到課。從第一週開始我都有到教室,我猜想自己出現是可以的。

我想寫作。就像吳爾芙認為只有寫下來的生命才是真正的生命。我希望可以做一個熟練的觀察家,在紙上表現生命或理想的形象,就像復活,也像「在不朽的詩句中長生」︙︙我逐漸覺得,作者的用字遣詞不是自然流淌的表達,而是仔細的構思與努力;我開始與那些作者設身處地,要讓自己的耳更敏銳,要聽到寫作之音,包括和諧音或不和諧音、爵士、和弦,終於達到交響。

或許我有點執著,沒有人把我拉出來。若未蒙您允許,我會繼續低調來上課,直到被趕出去。

祝中秋節愉快!

感謝您撥冗。

您真誠的瑟蕾娜

我寫了一封電子郵件,解釋我不能收旁聽生的原因。但我一直猶豫要不要按下「傳送」。我又讀了一遍瑟蕾娜的信,然後把原本的訊息刪了。我後來寫:

「學校對於旁聽有所疑慮,畢竟這門課必須照顧選到課的同學。但我很欣賞你的積極,想請問你願不願意以正式生的身分上課,繳交所有課程作業?」

我是在違反自己的規矩,但我還是把電子郵件寄出去了。短短三分鐘後,她就回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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