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靠洗照片養大的女兒,竟對爸媽做了一輩子的工作一無所知?台北文學年金大奬得主廖瞇最新力作,記錄爸媽胼手胝足歷程,與三叔公李鳴鵰際遇,映照台灣照相沖印產業興衰史。
一九七○年代,小廖與阿美在菱天相識、相戀、成家,隨後以習得的沖印技術,闖南走北,一路拚搏,養活一雙兒女。廖瞇以情感內蘊的筆調,追索他們的彩色沖印歷程,並上溯至創立三上沖印王國的攝影家三叔公李鳴鵰。不僅勾勒出滿載著無數人共同記憶的台灣沖印產業興衰史,更寫出庶民的聲音,刻劃自身的歷史。
內容節錄
《小廖與阿美的沖印歲月,還有攝影家三叔公》
西門町的小廖,羅東的阿美
問媽媽寫到她,要叫她什麼呢?阿美好了,「阿bí。」台語發音。阿美,一九五三年生,「小時候大家都叫我阿美。」家裡有五個小孩,她是中間那一個,「連我弟都叫我阿美。」阿美出生在宜蘭羅東,小時習舞,獲獎無數,這是後來我看照片才知道的,如果沒有照片,我大概不會相信媽媽以前跳舞。
「我跳舞很認真啊,常常跳主角。」阿美說。認真就可以跳到主角?我還以為跳舞比較看天分。我看著媽媽跳舞時的裝扮,「這是跳民俗舞蹈嗎?」「可以這樣講吧。」阿美說。
家裡的阿美相本,有小時候的,上台北讀書工作的。小時照片都是黑白照,尺寸不一,不像後來彩色沖印時期都是三乘五或四乘六那樣整齊。阿美真的很會整理東西,想想她小時住羅東,大學上台北,後來跟我爸結婚,搬到高雄,生我時回台北,沒多久去羅東,之後又下高雄工作,再跟著我爸去台南種菇,最後搬回高雄。這樣前前後後奔奔波波,她小時候的照片都還留得好好的,不僅還在,且全數整理到精裝大相本裡。
而小廖幾乎沒有小時照片。我爸說可以叫他「小廖」,「我們家四個男生嘛,我最小,大家就叫我小廖。」小廖,一九五○年生,老家在台北西門町,近今日紅樓。原本以為小廖有個開設照相材料行的三叔李鳴鵰,洗照片容易也便宜,他的照片應該不少,但並沒有。
從前對小廖的想像是:因為喜歡拍照,所以走上沖洗照片這途。結果小廖說,他去三叔的公司上班之前,沒有拿過相機,他是先學會了沖洗照片,才開始拍照。原來小廖跟李鳴鵰一樣,李鳴鵰是先學會了修片,開始賺錢存到錢之後,才為自己買了台雙眼相機。
「以前相機很貴啊。」小廖說他第一台相機也是雙眼,一台三千多,牌子忘了。一九七○年代的三千多,大約是小廖一個月的薪水。單眼相機就更貴了,他的第一台單眼是奇農(Chinon),一台要一萬多塊錢。
不是因為喜歡拍照,才去學沖洗,而是先學會了沖洗,對拍照有了一點興趣,有經濟能力後才買相機來拍。但也不是接觸沖洗這行的人,都會對拍照感興趣。像阿美,印象中沒看過她拍照,阿美雖然洗了一輩子的照片,但她會使用單眼相機嗎?我以為阿美不會,結果一問,阿美說,有學過,但不熟練。我太小看阿美了,畢竟阿美年輕時還沒有傻瓜相機,想拍照只能用單眼。既然都在沖印公司工作了,就算平常沒拿相機,但對相機的基本概念還是有的,我怎麼會覺得阿美不會用單眼相機呢?
阿美去沖印公司上班前,打過許多工。她大學讀夜間部,白天工作,晚上讀書。阿美跟同鄉的國中同學在外租屋,房間很小,是房間裡的房間,要爬木梯子上去,「我才一百五十五公分,但上去之後也只能彎腰,不然會頂到天花板。」阿美說的時候,一種媽媽以前好辛苦你知道嗎的感覺,學費生活費都要自己來,只能住在連腰都站不直的閣樓。
一九七二年,政府推動「客廳即工廠」政策,阿美和幾個蘭陽女中畢業的同學,也做過這種家庭代工,「做清潔液分裝,大家在業主的一間空房,把一大桶成品分裝成小瓶小瓶。工作很單調,但一起打工聊天很有趣。」後來外公幫忙牽線,阿美到貿易公司當小妹,可是主管會毛手毛腳,阿美又不敢講,「做了一陣子之後,我說做不習慣,你阿公就再幫我問別的工作,最後到菱天上班。」
菱天,就是三叔公李鳴鵰的沖印公司。安排媽媽到菱天上班的,是五叔公廖名雁。五叔公跟外公是師專同學。
廖名雁,一九二六年生。師專畢業後當小學老師,兩年後被派到台北市教育局做教育行政。過沒多久,李鳴鵰對廖名雁說,「你做公務員賺不到錢啦,賺不到錢賺不到吃,我這裡需要人,你來我這裡。」當時李鳴鵰正開始跟日本三菱(Mitsubishi)做生意,他希望廖名雁去日本受訓,回來幫他。
受日本教育長大的廖名雁,日語說得比國語好。我看「臺灣傑出攝影家紀錄片—李鳴鵰」,聽著這個未曾謀面的五叔公說話,他說的是國語,但聽得出那個口音,平常應該是說台語。他講話講一講,有時會說,「那個國語怎麼講……」五叔公說話的聲音、速度、氣質,都跟外公好像。那個年代受日本師範教育的人,是不是都有一種溫儒的氣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