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3年,楊理博與伴侶帶著一只後背包,開啟一段長達八個月的南美之旅。他們不觀光,未訂旅宿與回程機票,一路上跟當地偶遇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一起回家,高山上挖馬鈴薯、做凍乾,睡在牧草床上;雨林裡抓魚、釀樹薯酒、採草藥……
「我總是幻想著與哪個爺爺奶奶不期而遇,被帶回家,擠在家徒四壁的小屋裡,一起生活、一起工作,分享一切。」楊理博說。這趟不帶時間表前進的旅行,是一顆純淨的心正試圖看見自己、看見土地,真真實實地活在世界裡。
內容節錄
《她的名字叫安地斯.亞馬遜》
雨林暗夜(節錄)
[…]一些奇怪的事一直縈繞在我心上。叢林裡,夜間非常安靜,但有幾天,半夜裡會突然有奇怪的音樂從遠方傳來,我甚至不大確定是夢還是真有其聲。連村子的名字都讓我不解,這個村叫做「河谷之島」,但它明明不在河谷裡,更不是一座島。
我們要繼續留在這裡嗎?小魚問我。我一時也拿不定主意,只能數著家裡那一串大蕉還夠我們吃幾天。
直到有天,我看見隔壁的奶奶一跛一跛地牽著小孫子,經過我們的屋子,鑽進旁邊的叢林裡。我遲疑了一會,最後決定跟進去看看。原來林子裡倒了一棵大樹,奶奶正揮著長柄斧頭在劈柴,小孫子則坐在一旁的地上,看著奶奶工作。
奶奶雖然跛腳、走路不便,揮起斧頭卻很俐落,刀刀到位,大塊的木頭沒幾下就碎成小塊。我趁著奶奶稍微停頓的那一刻,主動上前幫忙。奶奶似乎不是很懂西文,但懂我的肢體語言,樂意地將斧頭交給我,坐到一旁的樹下休息。
那斧頭相當沉,才揮不到幾下,我的手臂就痠到僵硬,隱隱感覺到手掌有多處腫熱,心裡知道一定會起水泡了,到底奶奶是怎麼劈得這麼輕鬆的?我邊想邊看著奶奶剛剛劈好的柴堆,死命撐到差不多有奶奶的八分多,才把斧頭又交給奶奶。我跟奶奶就這樣輪流劈柴,到最後我的手已經舉不起來了,奶奶不知道是不是看穿我的疲憊,說:「夠了夠了,剩下的帶回去再劈。」
我如釋重負地丟下斧頭,坐到奶奶身邊,才發現小魚跟小孫子早在一旁開心地野餐起來。原來就在剛剛我跟奶奶工作的同時,小孫子已經拉著小魚鑽進附近的叢林,採了好多可可果回來。我們就這樣吃著,奶奶邊吃邊吐出一顆顆的可可籽說:「這個可以磨巧克力。我們今天下午做,你們一起來!」我幫奶奶將劈好的柴搬運回家後,奶奶又進廚房拿了一大串熟黃的大蕉給我們。
我雖然手臂痠痛、掌心冒泡,肚子還餓得響悶雷,心裡卻很飽滿。我發現,我以為我喜歡被邀請進當地人的家裡、跟他們一起吃飯,好像這樣才是融入當地,但真正將人連結在一起的,是一起工作。分享快樂固然美好,但分擔辛勞與汗水卻讓彼此的關係更為踏實。至此我終於有融入的感覺,我想,我們在村子裡的生活才正要開始。
殊不知,更奇怪的事還在後面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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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你腳邊那個,外面(河岸邊的雜貨店)賣二十五塊,你買給我好不好?」爺爺從吊床上坐起來,滿眼血絲地對我說。
我從零散著各種垃圾的土地中撿起來一看,是一個酒瓶。我搖搖頭,「我不能買這個給你,你已經喝太多了,這樣對健康不好。」
「沒關係,我就是想死。」
「但我想要你好好活著。」
爺爺聽了哈哈大笑,倒回吊床上,笑聲隨著吊床搖擺。
我們在下午依約來到爺奶的高腳屋,但這家人顯然忘了磨可可豆的事。爺爺一身酒氣,躺在吊床上對我瘋言瘋語;奶奶則坐在一旁的地上哭泣;小孫子臉上依然掛著天真無邪的笑容,拿著彈弓把石頭射向家屋旁高壯的仙桃樹。一家三人像在演一齣平行時空劇,我跟小魚怎樣都看不懂,只能乘著時光機在三個世界來回,一會跟爺爺練痟話,一會安慰奶奶,一會拿作業本陪小孫子畫畫。
我們接連好幾天拜訪爺奶的家,但這不僅是齣連續劇,還跟新聞台一樣,全天重複播報。
我們慢慢從村子裡其他人家的口中,以及爺奶酒後的隻字片語,拼湊出事情的經過。原來小孫子是最近才被送來家裡的。小孫子的媽媽,也就是爺奶的小女兒,多年前嫁到城裡(奶奶從高腳屋內拿出一本微微泛黃的相本給我們看,那是她跟爺爺進城探望女兒時,女兒帶他們去喝汽水的照片)。但女兒前幾天因為懷孕期間與丈夫發生口角,被毆打流產而死。爺奶把最小的孫子藏起來,不希望他被爸爸帶走。
我們前陣子晚上聽到的音樂,其實是小女兒出殯的夜晚,爺爺在深夜為了轉移悲傷而播放的。家裡有一只黑色的太陽能充電音箱,是女兒某次帶回來的禮物,上面還插了一個小小的隨身碟,裡頭是已經載好的音樂。爺爺現在整天都抱著喇叭醉倒在吊床上。
「Lison(爺爺,我是Lipo啦),帶我去中國吧(爺爺,是台灣啦),我可以在那邊教學,我認識很多森林裡的植物⋯⋯」
「你有姊姊或妹妹可以介紹給我嗎?(爺爺,但我沒有兄弟可以介紹給奶奶欸,這樣不公平啦。)」
我一邊回應著爺爺,一邊看著上次帶回來的柴堆已經快燒光了,又拿起斧頭劈柴。劈完之後,再用棕櫚葉綁成的掃把掃地,地上滿是落葉、蕉皮、酒瓶、糖果紙屑⋯⋯我猶豫著該不該分類,心底知道在這個雨林裡,所有東西最後都是一把火燒掉,或丟進河裡讓河水帶走。
「Lipo,買一瓶酒給我好嗎?我好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