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一顆炸彈能結束戰爭,代價卻是二十萬條人命——你會怎麼選?
1945 年夏,戰爭走向終局,三位決策者被推向歷史的臨界點:美國戰爭部長史汀生、空軍司令史帕茨,以及日本外相東鄉茂德,他們在信念與責任之間掙扎,只為做出一個無人能輕易承擔的決定。
本書結合日記、訪談與機密史料,重現那場倒數時刻中每一道裂痕——政治的壓力、道德的困境、人性的靜默。這不只是戰爭的紀錄,更是一場關於選擇與代價的深刻凝視。
內容節錄
《通往投降之路:三個男人與二戰終結的倒數計時》
第三章 腹藝
東京,一九四五年四月至七月
在日本,四月初是櫻花飄落的季節。但當東鄉茂德抵達東京時,車窗外所見只是一片廢墟和焦土。首都遭燃燒彈轟炸近一個月後,葬儀社才剛剛埋完最後一批焦熔的屍體。這些焦肉和骨灰堆放有兩三公尺高,據生還者恍惚地形容它們看起來就像「稻草堆」。
東鄉即將成為日本最有權力的人之一。作為外務大臣,他躋身「最高戰爭指導會議」,與首相、海軍大臣、陸軍大臣、陸軍總參謀長和海軍總參謀長並稱為「六巨頭」。這些人主導了戰事,也就是真正在統治日本,因為在日本,沒有任何人能自外於捍衛「國體」(即天皇制度)的聖戰。
東鄉不像是能當上日本領導人的人。他不屬於統治日本的軍方勢力。嚴格來說,他甚至不算日本人。他父親的家族來自朝鮮,本姓是朴。朴家在十六世紀移民到日本。雖然他們以製陶手藝聞名,但出身朝鮮就意味著種族低人一等。這種偏見在三百年後依然持續,所以當茂德年幼時,他的父親就向一個古老武士家族買來東鄉這個日本姓氏。
在大學時,東鄉讀的是德國哲學。他喜歡討論歌德、席勒和歐洲文化,不愛與同學飲酒狎妓。他認為納粹和希特勒是惡棍,而且並不忌諱公開批評。他在日本駐柏林大使館任職時認識一名傑出建築師的遺孀,後來便娶了這位德國女子為妻。東鄉的外交官生涯多是在西方度過,他注重儀表,喜歡筆挺的白襯衫、白手帕、法式袖口和領帶。一九二○年代初,他在日本駐華府大使館擔任一等祕書,非常羨慕美國人的自由和工業實力。
和一般日本人尤其是日本外交官最不同的是,東鄉非常直率。日本人最愛拐彎抹角。在牆壁如紙般薄的社會裡,說話要很小心冒犯到人。日語通常用被動語態,句子不加主詞。但東鄉非常直接,有時過分直接。他經常板著一張臉問屬下說:「所以,你到底想幹麼?」他在外務省的一位同事吉田茂(後來成為戰後日本首相)這樣形容他:「沉默寡言,面無表情,毫無任何個人魅力。」但他很愛家。他是個顧家的男人,這在二十世紀中葉的日本相當與眾不同。
但他是很成功的外交官。可能是因為他不像日本人,能說出心裡話,要他想要的東西,所以能和日本的老對手俄國達成協議。一九三九年,日本在蒙古沙漠的一場戰役戰死一萬七千名日軍(此戰發生在俄國與日本控制的滿洲邊界),正是東鄉設法讓俄國和日本達成停火協議。一年後,東鄉談定了《俄日互不侵犯條約》,史達林設宴款待他。眼神冷酷的蘇聯外交部長莫洛托夫(Vyacheslav Molotov)為他的不屈不撓敬酒:「他不只是一名政治家,還是一位真男人。」
一九四一年擔任外務大臣後,東鄉極力反對與美國開戰。他很愛國,日本在珍珠港事件後的一連串勝利也讓他熱血沸騰,但他知道,這次奇襲只會如日本聯合艦隊總司令山本五十六所說的:「喚醒沉睡的巨人。」他的妻子伊迪莎染上了「勝利狂熱症」,曾在一九四二年四月對一位外交官的妻子說,實在沒必要費心將皮草和珠寶運出東京,因為美國根本無法空襲首都。但第二天,杜立德將軍(Jimmy Doolittle)的飛機就攻擊了東京和其他四個城市。受到教訓後,東鄉對日本長期不利的局面直言不諱。戰爭爆發不到一年,他就與頑固的日本首相東條英機將軍發生爭執。他被罷黜回到遠離東京的長野老家,開始研究那些戰敗國家的情況,深入了解俄國和德國在一次大戰戰敗後的內部動亂。
一九四五年春,東鄉知道日本已被擊潰,他急著在長期受壓迫和挨餓的人民起來革命前找到出路。他不是唯一這樣想的人。日本政府中還有些人也想結束戰爭,但在一個「投降」這兩個字被視為禁忌的社會中,他們無法承認。裕仁天皇也是其中之一,雖然他連對自己都無法承認。
四月七日晚上十點半,東鄉來到美輪美奐的首相官邸,一位身穿燕尾服的七十多歲老人出來迎接他。七十七歲的日本首相鈴木貫太郎男爵正在觀看如雪片掉落的櫻花(首相官邸在大轟炸中倖免於難),他在過去幾天都在思考古羅馬帝國如何衰亡。鈴木曾是海軍英雄,在二十世紀初指揮魚雷艇和驅逐艦與俄國和中國作戰。他在海軍位居高位,曾當過海軍大臣。現在他又老又聾。他的手會顫抖,看來是有點老糊塗了。他經常研讀道家哲學,相信道家的信條:「玄即是德」、「無為勝有為」。鈴木是日本在不到一年內換上的第三位首相。他被推選的過程很複雜,其中暗潮洶湧。「我只是個水手。」他在被推選為首相時不情願地說。提名他的是「重臣」,也就是由一些前首相組成的天皇顧問團,而選擇他的部分原因是其他人選都有太多敵人。
當天晚上,東鄉坐在鈴木官邸的辦公室,以一貫的風格直接切入主題。他問道:首相認為這場戰爭還要打多久?
「我認為我們還能打兩到三年。」這位年老的紳士說。
東鄉努力不表露情緒。他知道日本沒辦法再撐那麼久。他試著和鈴木討論現實。「現代戰爭,」他教訓這位老將說,「主要是靠物資和生產。從這點看來,日本沒辦法再撐一年。」東鄉知道工廠因為缺乏原料已停止生產,日本這個島國被敵人封鎖,已經耗盡食物和油料。
東鄉原本以為要他回任外務大臣是為了盡快結束戰爭。現在他覺得被捲入泥淖。但時間已晚,首相累了,東鄉只得不甘心地告辭。他想返回長野,回去研究那些驕傲和愚蠢到不願尋求和平的國家如何在一戰後四分五裂。
但接下來兩天,東鄉和一些明白(或自以為明白)首相心意的同事私下談話,發現鈴木是故意含糊其詞。首相是在玩古老的「腹藝」(以心傳心)。在日本文化中,嘴上所說和實際所指可以完全是兩回事,卻有辦法讓他人領會其意。精於「腹藝」之人會用語言來掩飾其真意,但同時以「暗示」的方法讓人了解。「腹藝」可以非常細緻巧妙地避開尷尬處境,用不言而喻的方式傳達真相。而一旦出了問題,又可以否認說沒有說過。但「腹藝」經常產生混淆與不信任。畢竟,要怎麼才能確定別人說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東鄉對「腹藝」這一套很不耐,但他了解它在日本文化中的地位,也了解它在政治上的作用。第二天,他又去找鈴木。這位信奉道家的老將語氣淡漠地支持東鄉去做外務大臣該做的事。東鄉接下任務,儘管他明知這是以身犯險。他不只是美國轟炸的目標,也將成為戰爭狂熱分子的首要暗殺對象。
(未完.摘自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