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書是一趟關於「電影院」的文化探查之旅。從臺灣日治時期的奇麗馬館、好萊塢電影宮殿,到當代多廳式影城與串流平台較勁的觀影革命,作者葉郎爬梳戲院百年發展,記述電影院如何影響城市風貌與大眾娛樂。
透過西門町電影街、日本淺草公園六區,紐約、洛杉磯、倫敦、吉隆坡等世界各地的案例,印證電影院不只是播映空間,它更是時代記憶、消費習慣與情感經驗的容器。回應近年頻傳的戲院關門消息,本書以當下的舊片重映、演唱會電影熱潮、特典搶購等現象,肯定電影映演業仍具有蓬勃生機。
內容節錄
《從前,有個奇麗馬》
去!去臺灣!
一八九七年二月二十七日,東京的貿易商新居商會預訂了歌舞伎座的場地,以便為他們剛剛進口的新東西舉辦一次盛大的發表會。
他們把那天要發表的東西喚做「活動大寫真」。
不同於早幾個星期登陸日本的電影放映機Cinématographe(シネマトグラフ)是源自法國盧米埃兄弟的發明(引進者稲畑勝太郎在法國和盧米埃兄弟有同窗之誼),新居商會的創辦人新居三郎從美國引入的機器是優化過後的愛迪生放映機Vitascope(ヴァイタスコープ)。
新居商會原本的計畫是接下來繼續租用歌舞伎座來對一般公眾放映,但這個計畫受到歌舞伎座座主、第九代市川團十郎的無情嚇阻,揚言如果非要在歌舞伎文化的最高殿堂上搞這些不入流的洋玩意兒的話,他會拿鏟子親手拆了歌舞伎座的舞臺。新居商會只能退而求其次,將首映會結束後的固定放映地點改到神田附近一家名為錦輝館的餐廳裡頭。這個突如其來的情事變更,使原本經常把宴會廳租給魔術等各種演出和政治集會的錦輝館,意外地成為了東京第一家電影院。
不過,新居商會的發表活動仍按計畫在二月二十七日於歌舞伎座舉辦。
和如今眾星雲集的電影首映會一樣,當年主辦單位同樣廣邀了東京的政商名流和意見領袖參加。作為首次在東京亮相的最新科技(幸運的大阪人大約早了一週就先看過demo),這場活動的發表會性質還是大過於首映會。因此當晚其實花了更多時間讓主持人講解和演示這種西方神奇魔法的運作原理。
至於放映的影片內容,根據一八九七年三月十三日《朝日新聞》對於後來錦輝館每日兩場映演的新聞報導,隨同放映機引進的短片內容包含了:尼加拉瓜大瀑布下的蒸汽船、刑場的斷頭臺、小學的運動會還有李鴻章騎馬等等記錄片。合理推論歌舞伎町的發表會放映的應該是同一批膠卷。
隱身觀眾席的其中一個重量級人物是半年前剛剛卸任總理大臣、如今無官一身輕的前首相伊藤博文。作為極有可能是全場唯一真的見過李鴻章本人的觀眾,可以想像他在那塊巨大布幕上見到故友身影時的百感交集。
一八九四年,正是伊藤博文代表日本和時任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李鴻章等人簽訂《馬關條約》,將臺灣納入日本版圖。稍後,就在盧米埃兄弟在巴黎的咖啡館進行史上第一次電影公開映演的同一年,《馬關條約》生效,臺灣正式成為日本領土。
如果那時候已經有臉書之類的網路社群,我們大概就可以從發文紀錄中窺探伊藤博文的觀影心得。近一百三十年後的我們,現在只能從後來的歷史演進來稍微大膽地回推,就在那一天的某個靈光片刻,有個關於電影的念頭可能開始在伊藤博文心裡萌芽。
這個小芽花了整整三年才冒出地表,並長成了臺灣電影院史開天闢地的第一個章節。
一九○○年底,剛剛重返總理大臣職務的伊藤博文突然找來少了一條手臂的獨臂少年,到赤坂的一家料亭裡放映電影給他看。伊藤博文的動機絕非僅是想看看電影。
獨臂少年的名字是,高松豐次郎。
來自福島的他,是飯阪地區溫泉旅館高松屋老闆的長子。家裡一直期待他成年之後接掌溫泉旅館,但少年卻把冒險的眼光放在一萬公里外的他鄉。小時候在伯父的礦場打工的經驗,讓高松豐次郎一心想去墨西哥的礦場學習最新的礦業技術。為了籌措遠征美洲的昂貴旅費,他拚了命在紡紗廠工作賺錢,結果在一場工安意外中被機器截斷左手臂。勞權觀念低落的年代,二十歲的獨臂少年幾乎沒有得到雇主的補償,必須獨自面對突然展開的人生新章節。
一八九四年,也就是伊藤博文和李鴻章在馬關港簽約的同一年,高松豐次郎進到了伊藤博文擔任顧問的明治法律學校(後來的明治大學)攻讀法律。原本想要投入礦業的他,後來強烈感受到勞動者的貧苦無依,因此一從學校畢業,高松豐次郎就立刻追隨日本最早的社會主義運動者片山潛到處演講,以喚醒和集結日本的勞動者。
高松豐次郎推動社運的祕密武器有二,分別是聽覺上和視覺上的:
聽覺上的武器是他在大學時期跟著落語家三遊亭圓生學習單口相聲,練就了俐落生動的一張嘴,得以緊緊抓住臺下聽眾的注意力;視覺上的武器則是非常容易吸引群眾聚集的神奇道具──電影。
後者的優勢還包括一個巧妙的法律破口。一九○○年日本政府發佈治安警察法來打擊風起雲湧的社運風潮,賦予警察解散集會遊行的巨大權力。由於電影這個新玩意兒處在法規未列舉到的灰色地帶,高松豐次郎因此能夠藉放映電影之名聚眾。當時的放映機必須使用到煤油燈,而煤油燈燒完必須重新填充煤油的幾分鐘空檔,就是高松豐次郎展開即興演說的最好機會。
身為批判政府的左派社運份子,接到四次出任首相的國政要人邀請去放電影給他看,高松豐次郎的第一反應想必是非常錯愕。但更讓他措手不及的是電影放完之後伊藤博文下的這句指示:
「你去臺灣放電影吧!」
伊藤博文甚至進一步用社運當誘因,告訴他說去臺灣做一些社會主義的演講也沒有關係,無論如何得去臺灣放電影。「我會做你的後盾!」伊藤博文說。
獨臂少年果真收下了日本首相本人的這句保證,搭船出發前往臺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