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托瑪斯.曼150週年冥誕紀念之作,《布登布洛克家族》是他首部長篇小說,亦為其獲頒諾貝爾文學獎的代表作。被譽為德國版《紅樓夢》,小說以十九世紀呂北克為背景,描寫四代商業貴族的命運與時代衝突,在物質繁榮中走向精神瓦解。這部半自傳式家族史鉅作,不僅細膩描繪市民階級的興衰,更是對傳統價值與現代化衝擊的深刻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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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登布洛克家族》
那時是下午,一個晴朗溫暖的下午。領事夫人出門了,而東妮拿著一本小說,獨自坐在風景廳的窗邊,這時僕人安東拿了一張名片來給她。她還沒來得及讀出名片上的名字,一位身穿鐘形小禮服和豆綠色長褲的男士就走了進來。此人想當然耳是古倫里希先生,他的臉上露出央求的溫柔表情。
東妮震驚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動了一下,彷彿想要逃進餐廳裡……她怎麼能再跟一位向她求過婚的男士說話?她的一顆心直跳到喉嚨裡,而她的臉色變得十分蒼白。當她知道古倫里希先生在很遙遠的地方,和父母進行那些嚴肅商討、感覺到自己以及她所做的決定忽然具有了重要性,這幾乎給她帶來了樂趣。可是這會兒他又出現了!就站在她面前!將會發生什麼事?她又覺得自己快要哭出來了。
古倫里希先生踩著急促的步伐走向她,他張開雙臂,把頭歪向一邊,這個姿勢彷彿在說:我在這裡!殺了我吧,如果妳想這麼做!「真是太巧了!」他喊道。「我找到了您,安東妮!」他喊她「安東妮」。
東妮右手拿著那本小說,在她的椅子旁站直了,噘起嘴脣,每說一個字就把頭由下而上抬起,而且用深深的惱怒強調每一個字,她脫口而出:
「您──怎──麼──敢!」
儘管如此,淚水已經湧上了她的咽喉。
古倫里希先生太過激動,無法去理會她提出的異議。
「我還能再等下去嗎?……我不是非回來不可嗎?」他急切地問。「我在一個星期前收到令尊的來信,這封信讓我心中充滿了希望!我還能再繼續處於這種懸而未決的狀態嗎?安東妮小姐?我忍耐不住了……我跳上一輛馬車……急忙趕到這兒來……在『漢堡市旅館』訂了幾個房間……現在我來到這裡,安東妮,想從您口中聽見最後的決定,那將會使我幸福得難以形容!」
東妮僵住了,驚訝地嚥下了眼淚。原來父親那封不置可否的審慎回信產生了這種效果!
她結結巴巴地說了三、四次:「您弄錯了。您弄錯了……」
古倫里希先生把一張扶手椅拉過來,在很靠近她窗邊座位的地方坐下,也懇請她再坐下來。他把身體向前傾,握住她由於不知所措而柔弱無力的手,用激動的聲音繼續說:
「安東妮小姐……打從第一刻起,打從那天下午……您還記得那個下午嗎?……當我第一次在您的家人當中見到您,您的模樣是那麼高雅,可愛得如夢似幻……您的名字就無法磨滅地寫進了我心裡……」他隨即修正自己的措辭,改說「刻在我心上」。「打從那一天起,安東妮小姐,能夠一輩子握住您美麗的手就成了我唯一的熱切心願,而令尊的回信給了我希望,現在您將會使我這份希望幸福地成真……對吧?!我可以指望您對我也有好感……可以確定您對我也有好感!」說到這裡,他的另一隻手也握住了她的手,深深看進她那雙害怕地睜大的眼睛。今天他沒有戴棉線手套,一雙手又白又長,布滿了高高凸起的青筋。
東妮盯著他那張紅潤的臉,盯著他鼻子旁邊那顆疣,看進他那雙藍得像鵝眼的眼睛。
「不,不!」她害怕地連聲說道。接著又說:「我不會答應您的求婚的!」她努力想要用堅定的口氣說話,但是她已經哭了起來。
「我做了什麼,讓您這樣懷疑和猶豫?」他問,把聲音壓得很低,幾乎帶著指責。「您是個備受呵護和寵愛的女孩……但是我向您發誓,是的,我以男子漢之言向您保證,我將會把您捧在手掌心,身為我的妻子您將什麼都不缺,您將會在漢堡過著配得上您的生活……」
東妮跳了起來,掙脫了他的手,眼淚奪眶而出,徹底絕望地喊道:
「不……不!我說了不!我拒絕了您,難道您聽不懂嗎?老天爺?!……」
可是古倫里希先生也站了起來。他往後退了一步,張開了雙臂,把兩個手掌心都對著她,像個有尊嚴、有決心的男子,嚴肅地說:
「布登布洛克小姐,您曉得我不能允許自己受到這樣的侮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