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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深夜的微小呼喚

有些聲音擁有奇妙穿透寂靜大地的魅力,迅速把你拉進森林的深處,忘了城市的存在
2018/12/6
文:劉克襄/攝影:徐肇昌、謝佳璋

夜深以後,台北盆地常有一些奇妙的天籟,從公園或低海拔森林隱約發出,甚而從高樓大廈間隱隱傳來。習於人車流動和喧囂的市民,多半不會注意到這類帶著生命悸動的訊息。喜愛自然觀察的人卻相當敏感,彷彿在大海中邂逅鯨豚般興奮,因而記得愈加清楚。

我便是一例。台北旅居一甲子,從一開始擇屋,便偏愛盆地靠山腳的位置,雖說上下班路程遠而辛苦,但假日休閒時往往更容易接近綠色環境。夜晚下班,聽到自然之聲跟你打招呼,疲憊的心情不禁振奮。又或打開窗口,晨昏時豎耳聆聽,更常有微妙的鳥叫聲傳送。

(中央社記者謝佳璋攝影)

印象中,最早的呼喚往往是領角鴞帶頭。夜色開始黯淡後,某一不知深處的林子便傳來清亮的叫聲。尤其是入冬,萬籟俱寂時,一個有著些許感傷空洞的單音「嘔」,清晰地穿過清冷的夜空。那短促的叫聲,六七秒才一回,卻有著奇妙穿透寂靜大地的魅力,迅速把你拉進森林的深處,忘了城市的存在。

領角鴞(劉克襄繪/提供)

我因聽多了,還以為每個城市都如此。有時旅居到其它城市,看到森林緊鄰於旁,偶爾也會產生這樣的領角鴞效應。總覺得當地晚上,應該也有類似的奇妙鳴叫,縱使不是貓頭鷹,或許該有不同的夜啼。但有一回,我真的在香港聽到了,而且也是短促的「嘔」聲,那興奮遂像它鄉遇故人般的親切。

後來翻查鳥書,赫然發現,嶺南和台灣都是這種鴟鴞科棲息較為密集的區域。

領角鴞一如其它貓頭鷹,善於在暗夜裡快速的無聲飛行,再悄然站立於顯眼的地方,毫不懼人。領角鴞過去的棲息環境,主要是中低海拔森林,如今變成都會化相當成功的鳥種。城市開發後的次生林,或者樹林些許隱密的校園,都會吸引牠們出現,甚而在校園裡繁殖。

牠們何以能在吵嚷的城市裡安身立命,很可能覓食的獵物多樣。城裡可以充分提供,因而不一定非得在森林裡活動。以前,檢視過一隻住在城郊領角鴞的排遺,捕食的獵物都是常見物種。主要以老鼠、青蛙、攀蜥為多,有時則是螳螂和蟑螂等昆蟲。從此一食物內容即可了然,牠的食物種類多樣而寬廣,處於林郊邊緣的城市,繁複的環境正適得其所。

(中央社記者謝佳璋攝影)

但貓頭鷹築巢多在樹洞,都市水泥叢林裡的樹林並不多。不少領角鴞只好以大樹基部的凹陷做為住家。尋常人家廚房的排油煙機通風孔,也常成為牠們的選擇。以前,友人在清理房子的煙囪時,還掉落一整窩幼鳥。或許,城市樹林較隱密的地方,應該打造適合的鳥箱,提供牠們或其它鳥類居住。

為何在冬天時最常聽到叫聲,原來領角鴞已進入繁殖季。雄鳥正透過聲音宣示領域,吸引雌鳥前往。配對成功的領角鴞,日後孵蛋的工作主要由雌鳥負責,雄鳥則擔任提供食物和警衛的工作,防止松鼠等動物騷擾。但何以繁殖時日比其它動物還早,猜想跟都市環境較為溫暖,食物容易取得有關。

領角鴞和其它肉食性猛禽一樣,位居食物鏈高階消費頂端。牠們的出現象徵著,此地環境呈現穩定的和諧平衡。我們的城市能吸引貓頭鷹到來,其實亦告知,這不是一個人類的城市,還能提供許多動物棲息。

領角鴞的聲音不會一直持續整晚。夜愈深,另一種低沈的聲音也出現了,那是黑冠麻鷺的鳴叫。一聲單調的「霧」,不斷重覆著。街坊間聽聞,整個城市彷彿更熟睡了。

黑冠麻鷺(劉克襄繪/提供)

黑冠麻鷺巨大如雞,長相亦近。不甚鮮明的外貌,讓牠得以安然棲身於低海拔森林。過去,牠一直被視為罕見的鷺科鳥類,甚而是候鳥。但這十幾年來,賞鳥風氣興起,愈來愈多的紀錄證明,不只低海拔森林適合,擁有蓊鬱樹林的學校,或者公園綠地,同樣都有牠們怡然自得的身影。

以前常去台北諸多學校講演,有些老師知道我喜愛自然,善於觀察動物,因而都會告訴我學校曾發現何種動物。凡是樹林偏多的學校,我也會主動提問,結果也一定得知,黑冠麻鷺築巢的訊息,可見此一鷺科在台北盆地有多麼普遍。

春夏時日的夜晚,若聆聽到持續性低沈的「霧」聲,宏亮而明確,徹夜不停。幾乎可斷定,牠們在附近綠地繁殖的可能。覓食時,牠們偏愛在泥土草地緩緩移動,常以耳朵聆聽地底是否有獵物活動。一確定時,隨即以迅雷不及的速度往地底戮食,咬出蚯蚓等地底動物,偶爾亦啄食地面的爬蟲和兩棲類。

何以學校校園經常可看到,原來大家都深受生態保育影響,尊重鳥類生活的環境,在繁殖期還會管制和呼籲學生不要干擾。時日一久,許多校園的黑冠麻鷺,比一般鷺鷥科鳥類都還不懼人。在習慣活動的領域範圍,經常離路人兩三公尺的距離,仍舊安心地啄食,或者佇立不動,看來傻呼呼的。唯一旦接近,馬上飛離。

緣於此,牠們能否在城市的環境安然棲息,反而變成當地居民是否尊重鳥類生存的另類指標了。

(中央社記者徐肇昌攝影)

午夜一過,郊區的低海拔環境,大概就靜寂了,領角鴞或黑冠麻鷺也要稍事休息。但接近清晨,又有另一波美妙的呼喊。那是眾鳥清晨大聲鳴唱前的前奏曲。

晚近幾年,我不用鬧鐘,固定清醒,甚早四五點就睜開眼睛。原來,有一隻大鳥都會來我的窗口大聲呼叫。

通常是天色正濛濛亮下,突地,寂寥的空間裡,爆出一連串奇妙悅耳的鳥鳴,穿過猶暗黑的街弄。那聲音婉轉起落,多變而複雜,彷彿某一多功能樂器的輪流吹奏,演出高難度的樂曲。乍聽時,常讓人懷疑,好像是錄音機播放的歌唱聲。

台灣紫嘯鶇(劉克襄繪/提供)

但仔細聆聽,確定是一隻鳥,擁有鳴唱的天賦本能。此時,彷彿是牠每天練喉的時間,賣力地表演。等天色明亮,才轉而發出另一種較常聽見的單調聲響。猶若犀利的剎車聲,高昂地穿破時空後,嘎然結束。

仔細探看,大鳥一身寶藍,跳躍於高處。時而屋頂,時而屋簷之邊。熟嫻者隨即判斷,牠便是特有種,台灣紫嘯鶇。平常在潮溼環境的森林,乃至靠山林的街道社區,都不難看到此鳥棲息。

除了擁有美妙的歌喉,絕不能忘記,牠的奇麗羽色。在陽光照射下,閃著高貴的奇特藍光。那微微晶亮的金屬色澤,使用再好的相機或彩筆都難以複製。

牠的領域性強大,若滯留一地,環境未變化,常四五年都固定在那兒繁殖。人類難以接近的公寓大樓屋角、洞穴或類似環境,往往是築巢的地方。

當然,黑夜不只這三種,我還聽過稀有的灰腳秧雞,竟然在我家對面山坡叫了三四年,每晚呼喚不停。但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美好往事,如今周遭開發劇烈,就算山坡保持無恙,還是無法吸引牠再回來。日後我在其它山區,若聽到灰腳秧雞的叫聲,自是特別感傷。

夜鷹(劉克襄繪/提供)

另外,還有一種聲音更叫人震懾。春夏時日,若走訪台灣中南部城鎮,半夜都有此一個怪厲之叫。那是夜鷹的鳴啼,響徹暗黑的天空。

(中央社記者謝佳璋攝影)

也不知多少回,走在城市街道,猛然間,便聽到空中傳來一聲明亮的「嘴伊─」,簡潔而大聲地宣揚。抬頭仰望,只見一道淡白之影,快速掠過天際,頗帶神祕。

我的經驗裡,中南部街市沒落多年的地區,若有許多頂樓呈現空廢狀態。夜鷹常在春夜整晚來回梭巡,發出此一宣示領域的聲音。我因而篤定,牠的巢就在某一老舊大樓頂上。

還記得年輕時,夜鷹的數量不多。想要看到,都得憑運氣,走進寬廣的河床環境,胡亂漫遊,看看能否驚起。後來得知有此鳥的記錄,路程順便,我都會特別前往觀看。白日時,只見其蹲伏在河床石礫地上,以接近地表的羽色,安靜地休息。

但我從未想到,昔時罕見的鳥種,現在卻成為常見之鳥。以大樓屋頂為家,繁衍下一代。如今氣候變遷劇烈,各地溫度升高,蚊蟲滋生更為繁盛。夜鷹能夠大量覓食,減少蚊蟲數目,也算是城中益鳥。只是其叫聲響亮,成為擾人生活的喧囂。

前陣子,在台北南港和木柵一帶都有聽聞,心頭喜憂參半。欣喜是因城市又多了一稀有鳥類的家族成員,意味著環境美好。憂則擔心那兒出現許多空屋,經濟顯然不景氣。

但後來就未再紀錄,說不定,牠們只是剛好過境。又或者,我過度敏感,誤聽了。

(中央社記者謝佳璋攝影)
(中央社記者徐肇昌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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