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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44年前的那個夜晚爆炸

林懷民說,他常覺得這支舞不是自己編的,那時就像瘋子,要編舞,要排舞,帶舞者去新店溪搬石頭,躺在那邊睡覺……還要找音樂,最後還蓋了一個戲院,就這樣一直做下去……
2022/12/18
文:邱祖胤/攝影:吳家昇/照片提供:雲門舞集

這個故事很多人都聽說過了,也看過了,但聽歸聽、看歸看,船過水無痕,日子照樣過。但44年前,有個熱血青年編了一支舞叫《薪傳》,用很多人的身體來說同樣的故事,看過的人內心沒有不爆炸的,淚腺沒有不崩潰的。

怪的是,44年前有那樣的特殊時空,哭得有理,但多年以後,在不同的時間點,聽這故事的人、看這支舞的人,他們想到更多,關於自己,關於土地,關於過去、現在與未來……然後,照樣大哭,照樣爆炸。

是身體的記憶啟動了情感,解放了靈魂。很多事,身體都知道,身體最誠實,儘管東方人的身體總是最拘束,最不知所措,最不由自主。

雲門舞集50週年,將重新上演經典作品《薪傳》。(照片提供:雲門舞集/攝影:劉振祥)

吃漢堡長大的孩子跳薪傳

說故事的人叫林懷民。

44年前的12月16日,他在嘉義體育場第一次說這個故事。44年後的12月16日,他在淡水的雲門劇場開講,宣告這支舞將在明年雲門50週年的關鍵時刻重跳一次,這回將由年輕一輩的舞者來說這個故事,他們營養更好,身髙更高,平均身高比前幾代雲門舞者高了7公分。

林懷民笑著說,吃漢堡長大的孩子就是不一樣。

他不擔心這些孩子不懂得他當年的心情,卻更期待同樣的舞步、同樣的肢體符號、同樣的音樂與鑼鼓點,在這些年輕人更為靈動的身驅與更為全面的技術底下,會呈現怎樣的面貌?觀眾看了又會產生何種悸動?

這舞有一種純粹性,當年林懷民花了40天就編好,後來重演了好幾次,幾乎都沒有修改,「頂多就是在幾個切分音上計較,鑼鼓點先,還是舞步先,該合在哪一拍,其他都不變。」

林懷民自豪:「年輕時真能幹!」

2023年雲門舞集將滿50週年,雲門16日在淡水雲門劇場舉辦「薪傳」啟售記者會,創辦人林懷民(中)與各演出場館代表合影留念。(攝影:吳家昇)

思鄉的感動與被害妄想症

林懷民說,其實一開始只是因為太想家了,尤其在國外特別感受得到台灣處境的艱難。但矛盾的是,內心的感受雖然不吐不快,他急著讓大家都看到這個故事,卻又怕演出時壞了事。

「想起來都會挫一跳,這個其實是有台獨的嫌疑。」

林懷民坦白當時內心的恐懼,到現在還會問人:「現在還有警總這個單位嗎?」當年黃春明、王禎和、王拓等人書寫關於台灣這片土地的故事,掀起了鄉土文學論戰,《薪傳》同樣碰觸台灣議題,是第一部以台灣歷史為主題的舞台作品,「台獨」嫌疑更重。

內心小警總的警鈴一直響個不停,林懷民害怕,硬是將首演的地點,從台北改到嘉義,遠離是非圈,然而卻面臨另一個問題,宣傳不及,開演前幾天,票只賣了幾百張。

後來傳來中美可能斷交的訊息,台北的記者打給他:「都要斷交了,你還要演嗎?」

風雨飄搖,同舟共濟,這感覺跟舞中先民渡過黑水溝的驚心動魄,多像?「台灣人原本看似穩定的地毯就要被抽走了」。也許是心情鬱卒,也許是同仇敵慨,聽說這支舞講的是「唐山過台灣」的故事,台灣都快要不台灣了,就來聽聽這個故事吧。

前一天才只有幾百張的票房,演出當天,湧入六千多人……

朋友笑說,是卡特救了林懷民。

雲門舞集經典作品《薪傳》中「野地的祝福」片段。(照片提供:雲門舞集/攝影:劉振祥)

不只台灣人哭 外國人也哭

真是這樣嗎?林懷民沒有答案。

但如果10年後還有人要看這支舞,如果20年後還有人要聽這樣的故事,如果40年後看了這支舞、聽了同樣的故事的人,還要飆淚、還要爆炸,這舞、這故事,一定有它厲害之處。

林懷民說,看《薪傳》的觀眾總是哭,不只台灣人哭,外國人也哭,因為這不只是台灣人的故事,而是所有人類的故事。但林懷民也說,宣揚苦難不是《薪傳》的使命,《薪傳》也不是為了安慰大家而創作的作品,「不哭也不錯,表示大家都很健康,已經走出陰影」。

「一支舞無法改變什麼,但在劇場裡,我們產生一個少有的安靜時刻。」

雖然它的確改變了一些什麼,只是放眼今日,它還能、還會改變什麼?它還能走多遠?

林懷民提起44年前的《薪傳》首演,仍難掩悸動。(照片提供:雲門舞集/攝影:李佳曄)

陳達「思想起」 米酒搭花生米

林懷民提起幾件小事。

他說當時為了找音樂,特別向前輩音樂家許常惠求助,許常惠叫他去找邱坤良,邱坤良又帶他去屏東找民間藝人陳達,他們帶陳達老先生帶著一把月琴,來到台北錄音,陳達只問一句:「沒有酒怎麼唱」,邱坤良就去買米酒跟花生米,有了酒及花生米,陳達一唱就是3個多鐘頭。

沒有底稿,完全即興發揮,民間藝人自帶歷史底蘊,自己就像一部電影放映機,不停投映出畫面,「我們跟他說想要表達什麼,先民怎樣渡過黑水溝來台灣,他說他都知道啦,就一路從祖先鹹心過台灣,先民拓荒開墾,篳路藍縷,人情世故俱足,一路唱下來,後來我們說夠了,這樣可以了,他竟說,都還沒唱到蔣經國……」

不過,當陳達唱到「台灣後來好所在,經過三百年後人人知」,如煞車一般斷句在這裡,如預言一般的結語,讓林懷民跟邱坤良都震驚不已。

林懷民還提到李泰祥為《薪傳》創作了農耕曲,裡面有李泰祥自己唱歌的聲音,現在聽到這段音樂,他都要哭;甫過世的陳揚,在林懷民心目中「永遠是天才小朋友」,2003年重新為《薪傳》譜了「渡海」及「彩帶舞」的音樂。

跳一次死一次的殺人之舞

「彩帶舞是最可怕的舞,90分鐘的舞,跳到80多分鐘才開始跳彩帶,李靜君說這是跳一次死一次的殺人之舞!」

林懷民說,明明前面的舞如此糾結、鬱卒,忽然要他們用歡樂的心情面對,這太難了,但偏偏每個人來到這裡,總是光鮮亮麗,一直到謝幕前,都變成另外一個人。

「我常覺得這支舞不是我編的,那時干焦痟仔 (就像瘋子),要編舞,要排舞,帶舞者去新店溪搬石頭,躺在那邊睡覺……還要找音樂,最後還蓋一個戲院,就這樣一直做下去。」

44年,《薪傳》已成經典,人們從中找到屬於自己的感動與哭點,卻可能難以想像,當年的編舞人所經歷的,都是些什麼天堂與地獄。

彷彿回春,回到44年前那個瘋狂的夜晚,故事永遠說不完。林懷民青春不老。

主題照:雲門舞集103年彩排「薪傳」的「渡海」片段。(中央社檔案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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