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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投的往昔風華 專訪陳明章、何鴻棋

陳明章從小看著來往酒客,何鴻棋為了生活加入那卡西,北投往昔,酸甜苦辣的不只是酒家菜。
2020/12/5
文:陳凱棠、趙靜瑜/攝影:徐肇昌、吳家昇

「北投」是談酒家總會說到的。那段往昔時光,許許多多的酸甜苦辣,何鴻棋因為討生活加入那卡西樂隊,陳明章則是從小看著來往的酒客與酒女,最後寫成了舞台劇《再會吧北投》。

陳明章的北投記憶

「我細漢的時陣,彼時的北投攏還是日本建築,還是柴頭厝,很親像京都。」陳明章的一世人,幾乎都是在北投度過,對於北投,他有說不完的故事。

陳明章的一輩子,幾乎都在北投度過。(攝影:徐肇昌)

所以才會想寫《再會吧北投》,故事很多,又很美。陳明章家裡在北投開金子店,當時酒家正興盛,來往的有風塵女子、尋芳客、廚師,還有那卡西樂手,對一個正在成長的孩子而言,那樣的年紀不懂風花雪月,只覺得一切新鮮。

陳明章記得,當時台北城要進北投很方便,「因為有小火車直接從北淡線進來」。道路也從日本時代因為溫泉觀光區的發展,建置算是完整,「後來慢慢日本人走了之後,60年代時,北投才變成那款模樣。」酒家林立,酒客與酒女絡繹不絕,酒家菜的香味,那卡西的音樂,充滿了那段時空裡的北投。

「那時陣大頭家攏會來北投二次會,因為攏有外國客戶。」陳明章說,商業聚會在台北城裡吃,吃飽就來北投酒家續攤,「二次會的時陣,大部分攏會叫辦桌菜,因為已經攏食飽了,所以大部分攏是叫一些較焦料(乾料)的物件。」最為經典的魷魚螺肉蒜,當然一定有,「彼個湯著是解酒,然後閣有彼個烏魚子佮鮑魚的拼盤。」那道冷盤會排成一隻鳳凰,陳明章記得清楚,那是經典,「閣有旺來排骨酥,糋彼塊大排骨。」

排骨酥是酒家菜的經典菜式。(圖片提供:金蓬萊遵古台菜)

最早酒家菜是在延平北路大稻埕,陳明章說北投的酒家菜就是從那邊來了,酒客三更半夜要吃東西,如果沒菜了,就會用罐頭、乾料下去變化,「所以每一間酒家就變成無傷仝款,攏有家己的手路菜。」但沒有每一間旅社都請有廚師,所以就有飯店外送,「外送彼個時陣就是騎烏肚䆀(摩托車)、跤踏車(腳踏車),提一個柴頭撇仔,一支手沿路捧過去。」那種限時專送的摩托車,不只送菜,也送一些「喵仔」(酒女),「這馬攏是載歐巴桑去買菜。」時代變遷、物換星移,酒女也換成了老婦,春天已經買不到,買菜才是要緊。

北投的限時專送機車隊現仍營運,只是不送酒家女,改送觀光客與當地歐巴桑。(攝影:徐肇昌)

當時酒家的發展,帶動了一系列周邊產業,包括大家都知道的那卡西,還有通譯。

陳明章高中就去做那卡西了,「有酒哪有可能沒歌,那時陣也無卡拉OK伴唱帶,所以那卡西真重要。」陳明章說,那卡西有分四人組跟三人組,四人組就是薩克斯風、一個鼓手、一個吉他和一個歌手,「三人組就看要減掉哪一個。」

「有分兩種,一種號做走攤,一種是在店欸。」跑攤的就是哪裡有人叫了,就去哪一間,駐店的不同,比較穩定也不用跑,「當咧興欸時陣,歸個北投可能有一千團以上。」陳明章記得都是一台廂型車,樂器放在上面,哪間飯店叫就駛去哪裡,到了之後客人要點什麼歌,「直接就是要奏起來啦!所以要做那卡西不簡單,要背幾千首歌啊,人客要什麼歌,攏要知道歌譜在佗位,很職業。」

陳明章回憶起那卡西的往事,當時樂手沒因只為酒客演奏而隨便,反而很專業。(攝影:徐肇昌)

要入行做那卡西,得要有人帶,像是傳統的師徒制,老師覺得你夠格了,你才能出去唱,「有家己的組織,親像唱片公司。」畢竟雖然生意多,但是競爭激烈,要維持品質得要有規劃。陳明章說,組織自然要有。「那時陣那卡西算是高收入,一個分起來攏不少錢,有人一個月收十幾萬。」

通譯的工作就很好了解,當時酒家很多外國客人,通譯就是幫酒女跟這些外國酒客翻譯,「查某囡仔佮日本人客、美國人客有愛情,會寫批啊,查某囡仔就會乎通譯唸給伊聽,在看要按怎回。」陳明章家裡金子店的生意,也因為很多酒女拉著酒客去挑手鍊、項鍊,受到不少照顧,這些鶯鶯燕燕的羅曼蒂克,他也因此看在眼裡,「異國羅曼史有很多,很多都嫁到國外去了,也有沒成功的,甚至後來發瘋的。」他搓了搓手,笑了起來,「畢竟有溫泉的所在,都會有羅曼史啊!」這話乍聽怪怪的,但好像也沒錯。

陳明章眼裡,北投的酒家造就了北投的美,「培養了北投很舒服的氣質,人們行路都慢慢的,講話也比較小聲。酒客摟著酒女,配著那卡西的伴奏高聲唱歌,那種人間天堂的光景在北投已經不復存在,但是陳明章說,還是有幾間酒家菜,像天母的金蓬萊餐廳,讓往昔的光景,能藉著食物味道保留下來。

陳明章記得北投當年很多事,酒客、酒女,還有酒家菜。(攝影:徐肇昌)

何鴻棋的那卡西人生

有酒家菜、公關小姐與人客的私密空間,交錯觥籌間,少不了催化酒精與慾望的那卡西,在那卡西裡長大的朱宗慶打擊樂團資深團員何鴻棋說,那是一種聲色犬馬的氣氛,一種無以名狀的世界,闇黑又真實。

國中時因父親被人倒會,欠債數百萬,就連吃飯都成問題,每天上學便當就是一顆荷包蛋跟白飯,小小何鴻棋仗著過去跟過父親學鍵盤樂器的本領,牙關一咬,跟著「組長」到酒家擔任琴師,演奏那卡西。

何鴻棋的記憶裡,酒家是一種無以名狀的闇黑真實世界。(攝影:吳家昇)

演奏人生 看盡百態

「每一首歌都要會,都得讓老闆們開心,老闆們開心,小姐可以唱,才會給小費。」何鴻棋回憶,當時如果有歌曲不會彈,他會對著人客說:「X董,您歌聲好聽,先清唱開個頭。」他會立刻跟著客人的調彈下去,或者就是掌握節奏,幫人客襯底。

當然也有修養一般的客人,何鴻棋說,一聽到點的歌不會唱,口中還大聲咒罵:「你瞧不起我是不是?」那一瞬間手中的酒杯就跟著砸過來,「那時候覺得自己很沒尊嚴,沒人格,但是我才國中,根本無能為力。」

「會去那裡上班的,都是有原因。」何鴻棋說,個人有個人心事,去做公關小姐,背後都有一個悲傷的故事,每次聽小姐唱歌,唱得哭哭啼啼,都會覺得人生之苦莫過於此,「我們也要想辦法讓公關小姐有歌可以唱,不然她們也沒得賺。」

聽歌飲酒之際,少不了桌上的酒家菜,「那個年代大概民國75年左右,一進到酒家桌上就有完整的幾道菜,了不起的萬把塊,一般的也要五、六千塊。」何鴻棋回憶,當時螺肉蒜、七仙女一定有,有鮑魚跟明蝦那就高檔了。「當時年紀小,只覺得一個晚上大家都在喝酒唱歌,菜都沒有人吃,好可惜。」

何鴻棋用手比劃著,仿若桌上就是當年酒家的宴客菜。(攝影:吳家昇)

酒家不外兩種人 找樂子與喬事

何鴻棋說,酒家裡面大概就兩種人,一種是來歡樂「鬆一下」,另一種是黑道喬事的,「當晚如果遇到是黑道的,鼻子摸摸,知道今晚不好過。」何鴻棋說,當有人把「違禁品(手槍)」拿出來放桌上時,全場就知道要安靜下來,「我們那卡西也是乖乖坐在位子上,動也不敢亂動,深怕一個動作惹老大們不開心,子彈又沒長眼。」

深夜出了酒家門,何鴻棋偶會看見天花板上突然破了兩個大洞,「就知道那天又有黑道來放槍示威。」

父親被倒會 不得已的人生

何鴻棋的爺爺演奏北管,父親何瑞郎從小學吉他唱歌,還曾經參加五燈獎比賽,雖沒到五度五關,但歌聲巷弄皆知,後來在大稻埕組了「國聲綜藝團」,也開音樂教室,專教流行樂,包括林淑容、卓依婷等,都是他的學生。

那個沒網路、沒手機的年代,綜藝團康樂隊就是大家的娛樂消遣,裡面有演唱、魔術、舞蹈、特技,「我也常去找我爸,他在閒暇時會教我彈鍵盤,我還記得第一首學的歌曲是鳳飛飛的『月朦朧,鳥朦朧』,之後又學了翁倩玉的『祈禱』,很快就上手自學。」

何鴻棋會在中學時就去跑那卡西,是因為家裡經濟出問題,也因如此,他看到截然不同的世界。(攝影:吳家昇)

當時家裡經濟出問題,每天都有人來討債,身為老大的何鴻棋只能自己出去賺,「我國一是先去康樂隊跑場演出,晚上去演奏那卡西。」何鴻棋說,那時候酒家分成地上跟地下的,在同一棟商業大樓裡,地上的像「黑美人」、「白玉樓」;地下的就比較便宜,也很猖獗,數量相當多。

一節40分鐘  一晚最多做8節

何鴻棋說,那時候有組長帶著,一晚上看跑幾家,「鍵盤跟鼓是基本配備,唱是現場的公關小姐或是客人,一節40分鐘,大概台幣400元,拿到之後再拆帳,彈琴的200多,鼓100多,店裡再抽一點。」何鴻棋說,這點錢根本不是重點,重點是小費,「常常一個晚上可以有一、兩千塊小費。」可以拿回家還債,還賺自己的學費。

何鴻棋說,他曾經一晚做到8節,搞到2點多才回家,隔天早上就要上學,「我都在學校睡。」何鴻棋說,他國中就是放牛班,他還記得一班大概60人,英文老師走進教室,只有說叫大家不要吵、可以睡覺,「老師一說完,全班都趴下去睡,畫面我記得好清楚,老師繼續在上面講課,下面睡成一片。」

何鴻棋後來轉學,遇到了前文建會主委翁金珠。當時翁金珠是音樂老師,從師大音樂系畢業來國中教書。上課第一天,她問班上有沒有人會彈鋼琴?「我想了很久要不要舉手,因為我只會看簡譜,看不懂五線譜,猶豫半天,最後我還是舉手了。」

何鴻棋國中念放牛班,為了賺錢,他常工作到凌晨才回家,白天去學校都在睡覺。(攝影:吳家昇)

那一舉,改變了何鴻棋的生命。

「翁老師問我會彈甚麼?我說《舞女》,那時候最紅啊,老師就叫我彈,我彈完之後,天啊~全班爆笑,我大概是中華民國把《舞女》帶進國中唱的第一人。」從此以後,何鴻棋在班上的地位穩固,沒有人再霸凌他這個轉學生,何鴻棋還帶了歌本到學校,每周開放一排同學點歌,「當時很多老師經過都很納悶,這個班怎麼都在唱《惜別的海岸》這些歌?」

音樂是天賦 也是契機

何鴻棋說,後來他們班參加全校愛國歌曲比賽,演唱《國恩家慶》,「我是指揮,得到第二名,沒有人想過放牛班居然這麼團結。」也因為這樣,何鴻棋開始知道音樂是天賦,也可以改變他的生活。

國三時,翁金珠問他要不要考音樂系,「我想想說好,翁老師開始教我音樂跟樂理,還去幫我打聽甚麼樂器最好考,當時朱宗慶老師才剛回國,打擊樂的發展非常新,比起鋼琴組應該競爭不會那麼激烈,我就這樣,踏進了打擊樂領域。」

趕場徹夜未眠的日子已經很遠,寶藍色的天光慢慢隱去,日頭燦燦升起,又是新的一天,現在的何鴻棋已是大學任教,打擊樂團的大柱子。回想那段那卡西時光,除了模模糊糊哭不出來的眼淚,只剩下感激,「因為有那樣的經歷,更珍惜當下所擁有的一切。」

何鴻棋的那段那卡西時光,是讓他更為珍惜現在擁有的一切。(攝影:吳家昇)
主文照:已歇業吟松閣的大門。(攝影:徐肇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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