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名的代價
林郁婷成功打下台灣拳擊隊史第一面奧運金牌,回台後幾乎天天都有行程,甚至一天都不止一個行程,所到之處無不受到群眾熱情擁戴……
「講一句最俗濫的話,但的確是真理,那就是『愈在地,愈國際』。」擔綱民視《孟婆客棧》製作人的導演吳念真說。
最近有兩部當紅韓劇,都很在地,卻也很國際。一部是《魷魚遊戲》,劇情描述被召喚的456個人生跌入谷底、貧窮困頓的人,自願參加一場遊戲競賽,輸了就是死路一條,但最後剩下唯一贏家可以拿到456億韓元(約新台11.8億元)獎金。
彭博新聞(Bloomberg News)根據美國影音串流平台Netflix的內部文件指出,《魷魚遊戲》為Netflix創造近8.91億美元(約新台幣254億元)的價值,但這部戲的製作成本為2140萬美元,等於翻了 41倍。
《魷魚遊戲》本身就是韓國小孩子玩的傳統遊戲,很類似東方家庭常常會玩的「跳房子」小孩子先在地上先畫一個圓圈,圈圈下面再畫出一個三角形,三角形下面再接一個正方形,看起來就像是韓國人最常吃的零食「魷魚乾」而得名。
參加遊戲的小朋友們兵分二路,分成兩隊,一隊是進攻的「攻手」,另一對是防護的「衛手」,離開這個圖形之外就要單腳跳,不可以雙腳落地。除了魷魚遊戲之外,整齣劇都是近年在韓國已經消失的傳統懷舊遊戲,比如刻糖餅、彈彈球、摔方寶等等,對於韓國中老年人那一輩來說,都是小時候純真美好的回憶。
劇中最讓人懷念的就是「刻糖餅」,先混合砂糖和蘇打粉,倒在勺子裏,在火上烤,烤完壓平,變成糖餅,然後在糖餅上面畫上圖案,放涼之後用手掰,能夠掰出完整的圖案就贏了。因為過程很有趣,就算是輸了還有好吃的甜點可以吃,因此這種遊戲在1970年代到1980年代,一直是韓國小學中學校門口最熱鬧的小吃攤,也是學生們下課後聚集玩耍又可以填肚子的地方。
另一部韓劇《海岸村恰恰恰》則將場景設定在偏遠的漁村,青年人都外移到大都市去工作,鄉下只剩下老人跟小孩,這個背景幾乎跟全世界的社會狀況相仿,兩個小童星飾演的小學生,下課後就在雜貨店前玩「刻糖餅」,內斂的小男生默默畫出了愛心,還掰出了完整的圖案送給小女生,活潑可愛的小女生沒有接收到愛的訊息,只關心自己沒有成功的刻糖餅。
這2個小學生玩「刻糖餅」只是《海岸村恰恰恰》整齣劇集中出現不到一分鐘的地方,卻可以讓觀眾的回憶思緒立刻從2021年穿越時空,回到兒時情景,溫暖了異鄉遊子,或是在外打拼想念雙親卻無法回到鄉下與親人齊聚的虛無心靈。
吳念真說,拍戲一定要找到那個大家都能產生共鳴的題材,除了本地人可以接受之外,其他世界其他角度的觀眾也可以接受,「另外一個重點是,這東西一定要跟這塊土地有關係。」
看過許多韓劇,吳導舉起例來滔滔不絕,他謙虛地說這些都是學習,包括他最喜歡的《我的大叔》、《請回答1988》,尤其是後者,「那就是我最想拍的電視劇集。」
吳念真自已也有一個非常在地的故事,想要拍成電視劇,其實早在《人間條件》還沒有變成舞台劇之前,那就是一個電視劇集的概念,「20年前我拿去跟電視台談,就是以一個里長家為核心概念,講述在他們家會出現各種村里巷弄之間的事情,每一集都可以是不一樣的事件,但電視台說這成本太高。」
吳念真說,光是今天是老兵,明天是台灣農人,每一集主題都不一樣,就代表每一集的背景、布景、道具都不同,可能還要出外景,這對當時的電視台來說,「成本太高」。所幸,當時正巧紙風車文教基金會執行長、同時也是綠光劇團創辦人李永豐來拜訪,吳念真就把這個概念跟大家分享,「誰知道李永豐就找來劇團夥伴將我講的話打成重點筆記,隔天拿給我,我一看,還挺完整的,是可以執行的腳本,就開始了《人間條件》系列。」
通俗絕對需要功力,《人間條件》系列被譽為「國民戲劇」,劇情有著質樸的張力,深深打動人心。每一集《人間條件》都討論了台灣人特殊的人情味跟傳統美德,將道德、親情、友情與愛情,透過劇情流露,許多都是逐漸被台灣人遺忘的特質。推出之後場場爆滿,也將劇場觀眾的餅做大,因為這齣戲而第一次走進國家劇院看戲的觀眾比比皆是,到現在已經推出第7集,吳念真說,希望他可以寫滿10集,成為綠光劇團的定目劇。
「我想過,無論是電視或是電影或是舞台劇,都必須跟本土結合,有好笑的,也要有很感動的,像第一集,被逝去阿嬤靈魂附身的孫女可以大罵爸爸,小的可以罵老的,台下觀眾不知道是附身啊,看起來就很爽。」吳念真說。
吳念真回憶,當時台灣電影新浪潮時期,那可是有一股「氣」,一股大家心裡共同的願望,希望台灣的電影可以被全世界看見,「一個國家能讓人家看見,最容易的就是電影,文學相對來說比較難,因為還要翻譯。」當時正值解嚴前後,大家都希望去拍當時台灣的生活面貌,去拍台灣歷史,讓世界知道台灣,也看看究竟台灣自己是從哪裡來,又將往哪裡去。
吳念真之所以沒有去做電視,而做電影,是因為當時電視產業根本沒有希望。吳念真說,「當時只有老三台,大家利潤高,卻沒有想到為未來著想;電視台多了,頻道多了,廣告費是固定的餅,競爭更大、利潤更少,更不會想到該如何面對未來的市場與人才培養。」
吳念真說,當時狀況是戲劇成本預算太少,出外景也不能做些甚麼;拍棚內呢,又卡在預算,另外還有一種陋習,哪個演員出現時的收視率高,死人都可以寫到復活,總經理到廣告商都可以隨時改劇本。預算限制加上題材限制,讓吳念真連連卻步。
但2021年,吳念真擔任了民視戲劇《孟婆客棧》製作人,吳念真說這個製作很有意思,是以歌仔戲為主的電視劇集,非常特別,「唐美雲是個傻大姐,沒有想清楚跟舞台歌仔戲不同,這齣電視影集的後製成本很高,於是好朋友們大家都來幫忙。」
吳念真在這齣戲的參與過程中,看到了年輕世代的強項,對於科技的運用與想像,對於當下題材如何加入歌仔戲而自由融合,「我們需要有讓年輕人嘗試失敗的機會,不然永遠不可能有成功的時刻。」
吳念真提起幾年前一次電視的經驗,他客串演出《那一年的幸福時光》,「我只是演員,但是要到現場,我才會拿到劇本。拿到劇本我一看,不太對,就開始拿筆跟紙一起改,我的部分改了,對手的戲也要一起改。很多人說那齣戲回到宜蘭老家的地方都很好看,因為對白我改過了。」
吳念真舉例,兒子需要資金周轉,做父親的把老家的田賣了,拿支票給兒子,兒子說了聲謝謝,就沒了,「我一看這不太對,老人家賣祖先的地是何等大事,需要更多的堆疊才能顯現那個背後的意義。」
當時正好下雨,整個劇組都停歇,吳念真就要攝影跟著,走到一片雜草叢生的荒地,「然後我慢慢走到田中央,跪下來。」吳念真說,賣地是對不起老祖宗,跪下來是要跟祖宗說謝謝,「賣地不只是情節,是很重要的一齣內心戲。」
吳念真說,如果要說現在台灣拍攝的電視劇集,「我們的確有看到在進步,在起步,就是在美術設計、化妝甚至服裝等等方面,精緻度出來了。至於內容,就見仁見智,因為一個劇集出來,每個人抓到的東西不一樣,有的人可能看到時代的背景有沒有準確,有人看到演員的妝容進步了,都把它都算成是起步,是嘗試,然後很小心地去做這些嘗試,但這些都是台劇未來起飛必經的過程。」
「劇本要有醞釀期,要完整。整個創作的核心跟可看度,在那個時候(劇本形成)就已經定了。」吳念真說,編劇就像是先遣部隊,他一定是有研究這個地區的某個事件,或是對一段歷史背景有感情,編劇才會去想去寫這個東西,去形成它。
吳念真說,《華燈初上》、《茶金》、《斯卡羅》這些最近很夯的電視劇都各有長處,吳念真強調,「最重要的還是編劇,劇本是一齣戲劇的地圖,帶著大家往目標走去。」
長期關注台劇發展的專欄作家米果,自詡資深台劇迷,對於台劇近期各種努力的成果,「看在眼裡已經覺得很幸福了,進階或補強的事情,相信影劇圈的各種努力已經在路上了。身為觀眾,就是專注在收視率的回饋。」
米果說,台灣講了半個世紀的戲劇圈困境,但願意投入的人還是前仆後繼,這是戲劇的魔力,自然就會走出一個意想不到的模式,「台灣本來就具備生猛的戰鬥力,DNA裡面都有冒險的基因,只要把自由的創作環境守下來, 戲劇可以開拓的題材和表現的境界,應該都超乎現在的想像。只要戲劇不為極權政治服務,就會很好看,台灣戲劇正走在這樣的路上。」
米果說,表面上看來,台劇能量好像這幾年突然爆發,但其實不是,這是蟄伏了很長久的努力,「畢竟現在影視環境已經不是過去老三台或是第四台有線頻道的環境,台劇是放在國際平台上面打國際賽、世界盃的,觀眾只要透過網路就可以觀賞各國戲劇的世界大賽,但是過去累積的努力是打底的過程,經歷過偶像劇、本土劇、或是類似公視人生劇展、學生劇展等等,培育出來的影視人才,其實不容忽視。」
米果認為,過去台劇走過的路,很難區分哪些是對的,哪些是徒勞無功的,看似沒有成為氣候的努力,也不全然是白費。製作公司崛起,發掘好的腳本,找到強的執行團隊,政府單位挹注經費,這樣的製播模式變強了,傳統的有線頻道只是成為播放平台,但是各種網路隨選OTT平台才是這波台劇復興很大的推手。
「我覺得最重要的是,台劇漸漸抓到了說好一個故事的節奏感,以前或許會分流成兩個極端,一個是集數很長、結構很鬆散但收視強強滾的本土劇八點檔,一個是很會得獎、藝術性很強,但收視不太好也不可能回本的劇集。於是中間那一層收視人口就跑去看日劇韓劇美劇,但是這十年之間的新台劇,把中間這層收視人口抓回來了。我覺得這十年之間,是包括公視、大愛、客家電視台,以及大量投入影視圈的影劇系、舞台劇的人才,把這波台劇扛起來。」
雖然台劇老是被拿來跟韓劇比,但韓劇的確是不可忽視的存在。他山之石,可以攻錯。
中興大學台文所所長陳國偉表示,他自己是做大眾類型文學研究出身,觀察韓國影視產業成功的關鍵在於「他們很願意運用商業手段,不排斥大眾類型及套路來吸引觀眾,但他們更會利用世界觀、角色設定、情節搭配去組合一些新意。」
陳國偉表示,台灣人比較在意怎麼把台灣特色推出去,但韓國考慮的問題是,我要怎麼拍出全世界共通的語言,卻依然保有韓國的特色?「像《魷魚遊戲》講的就是階級跟貧富差距,故事裡有韓國本身的社會背景,但觀眾在看的時候還是可以得到很大的共鳴。」
陳國偉另外提到,《愛的迫降》會成功,是因為北韓本身就是一個令人太好奇的國家,不只韓國人好奇,全世界的人都好奇;《寧靜海》則跟水資源與人類浩劫有關。「他們總是運用各種策略,在大家都可以理解的故事之上,去連結全世界都能產生共鳴的情緒,卻依然可以看到韓國自己的色彩,先講一個有吸引力的故事,再把自己的文化特色放進去,如此一來就不會因為在地特色使其他國家的人覺得陌生而無法接受。」
陳國偉說:「我們不缺好故事、或是會說故事的人,台灣有好編劇及影視人才,但怎樣才能讓這些人才發揮能力?這是我們要思考的問題。」
陳國偉說:「我們現在很多戲劇都要上OTT平台,我們已經不自覺的進入一個跟全世界同時競爭的狀態,這個競爭的過程迫使你必須不斷升級,要升級就會碰到投資成本跟規模的問題,就像韓劇之所以能製作得這麼精良,是因為有大量資金的挹注,反過來說,當它需要大量的特效及動畫後製,也就需要更大量的資金,這時靠政府是沒有用的,而是要靠更多商業投資,甚至要吸引更多國外的資金。」
陳國偉表示,台灣影視產業已經有了一個很好的開頭,但接下來要怎樣繼續擴大或得到更多挹注,在這個良性循環的狀態下持續升級,「故事層面可以利用現有成功經驗,不管是吸引人的題材還是用類型包裝的故事來吸引觀眾,再把我們自己的文化特色放進去,讓故事變得複雜、有趣,這樣才能在一個良性循環下達到真正的產業升級。」
吳念真說,他最不喜歡聽到的一句話就是「誰誰誰能,我們為什麼不能。」他認為,台灣要做電視劇集推廣到其他平台,「這已經不只是創作者的事了,劇本很重要,導演很重要,行銷的人很重要,法律的人很重要,影視產業需要集體一起,結合智慧去創造,而我們已經起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