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和色情的界線在哪?這大概是人們反覆辯證卻又無解的議題。
尤其現今社群平台眾多,AI也不是什麼鑑賞專家,當博物館或美術館在臉書貼上展品,以此吸引沉迷於3C用品的現代人走進美術館時,往往就會因為「違反社群規範」,而被拒絕在科技殿堂門外。
例如比利時就曾有博物館在臉書上貼出17世紀畫家魯本斯(Peter Paul Rubens)的裸體繪畫而被「祖」,憤而致函給臉書負責人祖克柏抗議,比利時法蘭德斯區的觀光推廣機構還為此拍攝一支搞笑影片,由穿著「fbi」制服的人員走進博物館,阻擋每一道民眾欣賞帶有裸體繪畫元素的視線,藉由民眾傻眼又不知所措的反應,反諷臉書死板的規定。
台灣美術史上也曾發好幾起「案件」,相關作品因觸犯「規定」而掀起藝術和色情的論戰。有些裸體畫因「對國父不敬」而不能展出,有些裸體畫被規定只要是躺臥著的就不能展出。這些千奇百怪的事跡,拿到今日與網路社群規範相比,臉書似乎還略遜一籌。
長年研究台灣美術史的台藝大教授廖新田,對這段歷史如數家珍。他說,人體繪畫在西洋藝術史上是非常重要的,「人體畫從文藝復興時期就開始有了,因為藝術家要去畫耶穌基督、信徒這些形體的線條。」
人體繪畫後來逐漸脈絡化為完整系統,日本陸續引西方美術思潮,台灣則在日治時期深受影響當時的,許多藝術家跟著投入創作。
「其實在漢字文化圈影響下的藝術,也就是水墨,並沒有裸體的概念,因為受儒家影響。就我以前的研究,只有看見一張名不見經傳的中國水墨畫,畫了一個婦女,露出小小的乳溝。」廖新田開玩笑說,若要將春宮畫列進範疇內,那就多了。
廖新田說,在台灣,首位受體制干預而受限裸體繪畫創作的人,竟然可能是日本人。
當時日本政府為了要凝聚民心及「提升」台灣民眾的品味,舉辦官方性質濃厚的台灣美術展覽會(台展),日本畫家鹽月桃甫是首屆台展審查委員之一,他也畫了一幅裸女畫作《夏》參展,雖名為裸女,卻裸得不夠徹底。
廖新田說,「台灣美術展覽會規程」中規定禁止「被認為有損風教的作品」,後來人們所看見的《夏》,是描繪躺臥的裸女,私處覆蓋一條毛巾,這條毛巾有如現代人會使用的馬賽克。
台灣美術史學者謝里法曾在著作《日據時代台灣美術運動史》描述「這樣就不傷風化了」。而廖新田則發現,若仔細看這幅作品,會發現鹽月桃甫畫的毛巾,細膩程度和其他人體部位並不一致,「我推斷更像是匆匆畫上去蓋上的。」
但在所有捲入藝術、色情爭論的台灣藝術家,廖新田直言,李石樵可說是最倒楣的了,他有兩次都因為裸體畫而引發軒然大波,第一次引起爭議的畫就是《橫臥裸婦》及《屏風與裸婦》。
當時,李石樵入選官方體制以外最大的民間美術展「台陽展」,參展作品中的《橫臥裸婦》,描繪斜倚在沙發軟椅上的全裸婦人,她神色慵懶,眼神略帶媚意;另一幅是《屏風與裸婦》,描繪裸女以屏風為背景,並含蓄的以腳擋住私處。
這兩幅作品,雙雙因有妨礙風化之嫌遭日本警方取締,並要求台陽展撤展這兩幅畫作。其實當時早也已經有許多裸體畫作在不同美術展展出。據當年《台灣日日新報》刊載,有藝術家認為警方取締至少要說分明畫中哪些關鍵觸動「妨礙風化」的要件,否則實在過於武斷,對台灣美術發展有很大阻礙。可惜警方並未回應。
廖新田說:「後來我們曉得也許他們是這樣衡量:站著的裸體可以,但躺臥的裸體不行展出。」
為甚麼躺臥就不可以呢?他大笑,「暗示啊!躺著是要做甚麼呢?當時候就是那種很保守、很僵化的概念嘛。」
裸體藝術所展現的樣貌其實很多元,廖新田舉例,有像是如同女神般的「維納斯」裸體形象,有如同天使型的裸體形象等等,還有一種是會引起感官慾望上的裸體。李石樵的繪畫作品,或許就是因其畫面氛圍撩撥起觀者慾望,而造成警方主觀認定妨害風化。
李石樵碰上《橫臥裸婦》及《屏風與裸婦》被迫撤展時才28歲,晚年他移居美國生活時應該也未曾想到,台灣又會因為他的裸體畫作再掀波瀾,讓他在70歲時還得親自從美國飛回台灣解釋一切。
事件起因於1977年,華南銀行以畫家廖繼春的《風景》、楊三郎的《思慕》及李石樵的《三美圖》作為火柴盒封面圖樣。其中,《三美圖》是李石樵以希臘神話為靈感描繪的三位裸體女人,火柴盒上還印有摘錄自李石樵訪談的語錄「繪畫絕不允許捉摸不到的作品存在,畫維納斯就必須能抱住她!」
火柴盒發放後,華南銀行就被人檢舉將《三美圖》印在火柴盒上,根本是在妨害風化。當時台灣省政府和高雄市警局還去信給華南銀行要求解釋,而李石樵也被請回台灣,說明他的創作動機。
美術學者白雪蘭曾在任職於台北市立美術館期間,為後來滿80歲的李石樵策畫回顧展,在逐一向李石樵討教不同時期作品時,她記得當李石樵談起火柴盒事件時,並沒有特別說太多,但滿是氣憤和無奈。
「他覺得都經過40幾年了(指距離《橫臥裸婦》遭撤展一事),怎麼還在搞這種事情,很沒水準。」白雪蘭說,當時除了李石樵為這件事情特別從美國回來,各個藝術界大老也跳出來幫他澄清解釋,展開一場色情與藝術的論戰。
值得一提的是,在《三美圖》火柴盒遭人檢舉前幾年,則有畫家謝孝德以描繪女性局部臀、腿的畫作《禮品》,也遭國立歷史博物館以「怕引起不良影響」為由拒展。《三美圖》火柴盒事件爆發,除了報刊密集報導,還有雜誌社以《禮品》事件綜合《三美圖》火柴盒事件廣邀各界人士暢談藝術與色情的界線。
廖新田說,當時李石樵回台後說明自己對裸體藝術的想法,「他認為《三美圖》不會給人帶來邪念,藝術和色情的區別,只在寥寥數筆之間,比方畫中女人的唇上有口紅,唇邊帶著曖昧的微笑,或者故意誇大她身體的局部。真正的裸體畫是把色情剔除乾淨。」
無論是鹽月桃甫、李石樵或是謝孝德的事件,廖新田認為,人們對裸體藝術的接受度,不全然關乎情色問題或是民風保守與否,從社會學角度觀看,從來都是權力問題,「權力作為掌控思想與身體的工具,當權力發現它所掌控的範圍被冒犯時,它就會出手。」
廖新田舉例,像以李石樵的事件而言,檢舉者在認為「藝術本應高尚」的想法下,看到刻劃裸女的《三美圖》火柴盒,便覺得被冒犯了,於是採取檢舉,這是身為一般人都擁有的權力。
包含國父紀念館在1982年會以「裸體對國父不敬」為理由,一口氣拒絕6位藝術家共8件作品於室內展出,他指出,具「偉人館」性質的國父紀念館能拒絕裸體題材,同是發揮了權力。
廖新田說,只要權力存在的一天,藝術家們也會有自己可能也不知道的自我審查,例如說會將人們可能對裸體的遐想降到最低,「當有這樣的想法或舉動時,你就可以知道,權力是真的無所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