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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於接觸城市廢墟的抗爭 狂想劇場不讓歷史重演

用劇場回應歷史,萬一歷史重現,心中那把尺可以丈量你的失去與獲得,導演廖俊凱相信,每個人只要有一點點憐憫之心,做一點小小的抵抗,結果就可能會變得不一樣。
2022/12/5
文:趙靜瑜/攝影:王騰毅/圖片提供:國家兩廳院、狂想劇場

「台灣帶給我痛苦,但台灣也為我的人生留下意義。」馬來西亞僑生陳欽生,19歲選擇來台念成大化工系,22歲那年被誣陷犯下台南美國新聞處爆炸案,經過各種不人道的刑求之後,被判監禁12年,從景美看守所到了綠島,人生從天堂掉到地獄。

陳欽生原希望自己念完大學,給母親爭光,沒想到卻是惡夢的開始。被監禁在綠島,是母親讓陳欽生覺得愧疚,一定要想辦法生存下來,「母親不會說國語,為了來台灣找我,她一個人到了台灣,又想辦法到了綠島,第一次沒找到我,第二次再來,終於我們會面」。

來自馬來西亞的陳欽生(左)來台求學,意外成了政治犯。事過境遷,陳欽生要一直把故事講下去。(攝影:王騰毅)



3次自殺不成,母親愛的力量支撐著陳欽生度過牢獄生活,沒想到12年關完出獄之後,當時的國民黨政府不讓他回馬來西亞,他沒有身分,沒有學歷,沒有工作,就在龍山寺,一個政治犯跟著遊民們在最底層生活著,這種日子過了將近3年,終於輾轉回到了馬來西亞,重獲新生。

陳欽生後來成為貿易商人,走遍歐洲與亞洲,退休後他決定把人權教育當成自己一生志業,在國家人權博物館當志工,「只要需要我,我會一直把我的故事講下去。」

2個政治犯上國家劇院

這個講故事的人,被狂想劇場導演廖俊凱邀約,走上了國家劇院舞台,參與舞台劇《非常上訴》演出,討論國家暴力,繼續說著自己的故事。與陳欽生同年也是「同期」的還有「川伯」楊碧川,兩人一樣出生於1949年,曾為綠島監獄同房獄友,在這齣戲中同時站上舞台,說著自己的故事。楊碧川被判刑的罪名是「顛覆政府」和「恐嚇政府」,最後被判12年,後減刑為7年,到現在轉型正義,但他始終拒絕賠償。

政治受難者楊碧川(左)親上國家劇院舞台,演出自己受難遭遇寫自白書的過程。(攝影:王騰毅)

楊碧川與廖俊凱住在淡水的同一個社區,但彼此不認識,一次廖俊凱與策展人耿一偉偶然提到,廖俊凱才恍然大悟,那個半夜還在社區抽菸的老人,就是個政治犯。多次溝通與邀約之下,楊碧川首肯,在舞台上演出他自己,這也讓正在準備創作的俊凱,有了用紀錄劇場形式呈現受難者人生的想法。

廖俊凱過去曾經製作過改編自作家郝譽翔所寫的《逆旅》,郝譽翔筆下的父親就是遭逢澎湖七一三事件,山東流亡學生的人物;疫情之前,廖俊凱也執導以《流麻溝15號——綠島女生分隊及其他》一書改編的《島上最後的晚餐》,《非常上訴》是廖俊凱第三次以戒嚴時期歷史作為題材創作。

廖俊凱說,這齣戲的製作起點雖然是川伯,但相較之下,川伯仍有些許閃躲,陳欽生則侃侃而談,展現了更多人性黑暗的一面,「比如說陳欽生曾經在龍山寺當遊民時,遇到了把他抓走的特務,讓他萌生要將對方殺死的念頭。而欽生大哥願意跟大家分享他的黑暗面,這就讓我覺得很震撼。」

用這些案子做隱喻,整齣戲為2位政治受難者打造了「非常上訴」法庭,安置了演員作為「代理人」,演繹兩人的故事,透過投影紀錄每一個人的表情及反應,反思當時中華民國自己法統的荒謬,也讓觀眾理解當時的歷史。

做這齣戲的同時,廖俊凱也誠實思考自己的人生,「我必須承認自己有一部分很軟弱,甚至很適合活在那個極權的體制。」

1970年代的非法審判,2022年在國家劇院裡以虛擬的法庭重啟「非常上訴」。(圖片提供:國家兩廳院)

每人心中都有一把尺

廖俊凱記得當兵時,長官都很喜歡他,因為他會幫長官做很多事情,做PPT,跑腿,「我內心很不屑這些領經理級薪水的軍官,因為他們甚麼都不會做,但我還是會順應。」

這些心路歷程,累積成廖俊凱的創作養分,廖俊凱說,做劇場就是要讓人們知道,萬一歷史輪迴,還能怎樣做選擇,「你心中那把尺,可以丈量你的失去與獲得,而我相信,每個人只要有一點點憐憫之心,做一點小小的抵抗,結果就可能會變得不一樣。」

狂想劇場走到如此嚴肅,反映著這社會的不公不義,一切都是機緣。

廖俊凱高中念的是復興美工,原本想畢業之後去畫室當老師,因緣際會,1997年遇到華山保存問題,廖俊凱被老師找去現場幫忙做美術及藝術裝置,參與到整個過程,「我劇場的起點起源於接觸了華山保存,看見劇場人的抗爭,原來有一個世界可以這樣,我想往這個世界去,和一群人一起,就有機會改變真實世界。」

華山的後來,並非藝術家所樂見,廖俊凱說,當年的前輩藝術家抗爭,留下了這塊藝術之地:但事過境遷,華山在政府文化政策上,成了發展創意產業的空間,也成了藝術家進不去的地方。

「狂想劇場」導演廖俊凱(左)與製作人曾瑞蘭是工作夥伴,也是人生伴侶。(圖片提供:狂想劇場)

讓戲劇改變真實世界

本來畢業後要繼續考美術系,廖俊凱決定改行,念戲曲專科學校劇場藝術科做舞台設計,「那時候一個想法,覺得小劇場人多好玩,念美術系好像很孤單。」廖俊凱還記得他重考期間還去跳接觸即興,「舞」進實驗劇場,「感覺被帶歪。」專科畢業前夕父親過世,「這講起來很不孝,我能從事劇場工作,跟父親過世有關,如果父親在世,我就不可能做劇場。」

創作回應現實,廖俊凱專科期間白天上課,晚上到淡水金枝演社當團員,戲曲專科學校畢業之後繼續念台藝大戲劇系夜間部,主修導演,白天工作來支撐自己的學費與生活費,「那時候打很多工,辦公室小弟、公文寄送,還曾經白天在北藝大教務處打工,晚上再去台藝大上課。」廖俊凱也開始思考自己的未來,2006年廖俊凱帶著一群台藝大學生報名青年才俊藝術節,「狂想劇場」名字首度誕生,並以佛洛伊德《夢的解析》為作品,開啟廖俊凱的導演創作之路。

透過戲劇重現白色恐怖歷史,讓當代觀眾直接感受當年荒謬的國家暴力。(圖片提供:國家兩廳院)

走上一條非主流的實驗小路

2009年,狂想劇場正式立案,2011年受邀在皇冠藝術節演出《賊變》,2013年接續獲得扶植團隊計畫支持,自此走上一條非主流的實驗小路,廖俊凱選擇的題材也並不甜美,非主流,雖然很實驗,很辛苦,很難賺錢,但每次選材還是往反映真實世界的題材靠攏,從社會面取材,再逐步轉化,累積創作。

廖俊凱給自己劇團的發展方向包括「當代新劇本」、「跨界實驗」、「文學觸發」以及「紀錄劇場」四種創作面向,從文本開始,再到跨界發展,逐一整合。廖俊凱說,他在做的有一部分是自我實現、自我完成或自我滿足,但越到後面越清晰,「我知道是一種責任,對劇場這個小環境有一個小小的責任。」比如說劇本,廖俊凱看到身邊朋友當編劇很辛苦,很多人認真創作,但機會更少,狂想劇場則打開一個讓文本有發表的機會,包括《I’mtheMan》、《寄居》、《解》以及《島上的最後晚餐》等作品就是這樣誕生。

國家兩廳院主辦、狂想劇場製作的紀錄劇場《非常上訴》講述一段台灣經歷過的非常時期,一段被噤聲的歷史,一堂台灣人民必修的公民課。(圖片提供:國家兩廳院)

劇場創造事件為觀眾提供一個入口

娃娃臉加上齊耳短髮與盈盈笑容,如果不說根本不會發現曾瑞蘭大廖俊凱7歲,2人在金枝演社認識,相戀,一起創團闖關,迎接一個又一個挑戰,2人沒有孩子,狂想劇場就是2人共同的作品,互相依靠,雖然辛苦,但無論生活上或是工作上,都是彼此最好的朋友與夥伴。

「狂想劇場也不是只做社會議題,事實上也沒有人找我們做喜劇啊!」曾瑞蘭打趣說,劇團創立到現在超過15年,雖然沒有收入很多,但是在創作上與劇場營運上經驗豐碩,「這些都可以支持我們繼續走下一個15年。」從志工開始做起到現在全心投入,曾瑞蘭表示,俊凱的劇場作品透過演出產生對社會的交流對話,她有興趣的則是透過推廣,透過讀書會與分享,讓觀眾從被動地觀看到主動參與,感受劇場藝術帶來的力量。

「劇場創造事件,為觀眾提供一個入口,2小時一起在黑盒子內大家一起來討論。」廖俊凱不敢說做這些議題是他的使命,「在進入這些題材前,我也是張白紙,是戲劇讓我認識這些歷史。我不是讀著課本,不是上了街頭才了解,有點像是藝術教會我理解這件事情,理解這件事情裡面的人性與掙扎,以及後面牽扯的巨大的政治機器。」廖俊凱說,這個過程或也可以提醒大家,未來當這些事情再度發生,「每一個人都可能是其中一個角色時,你,可以怎麼做?」

主題照:狂想劇場製作舞台劇《非常上訴》,透過兩個真實的政治犯訴說自己的故事,讓歷史重返當下。(圖片提供:國家兩廳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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