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歲老礦工周朝南 發願為廣大無名英雄說故事

來到新北瑞芳猴硐小鎮，不要只是看貓、拍貓，走馬看花。這裡有一整座寶庫，埋藏在深山裡。

2019年，一群退休老礦工不忍昔日流血流汗、拚死拚活的工作場所變成垃圾場，他們利用自己每個月3500元的老人年金，集資向礦場所有人承租礦場辦公室及週邊環境，用「挖煤礦」的技術及精神，打造一處全台獨一無二的「礦工文史館」。

這些老礦工做的還不止如此，有誰比他們更懂「煤礦」的一切？於是他們又自己跳下來當導覽員，為遊客親自解說這裡曾經的輝煌，以及礦工感人落淚的故事。

「這些人來都不用付錢，他們願意聽我們說故事，我們感激都來不及了，我們還掏腰包請他們吃便當！」創始人之一的老礦工周朝南如是說。

周朝南細數礦業的歷史，有個人親身經歷的生死相許，也有和家庭難分難捨的細膩心思與孝心。（攝影：王飛華）

父親工傷意外 14歲輟學當礦工

陰雨綿綿的6月，猴硐礦鄉別有一種遺世獨立的味道。上個世紀為台灣度過兩次能源危機的激情與豪邁沒有了，屢屢發生的公安事件、伴隨海山煤礦驚人災情引發的悲情沒有了，有的只是東北角山區令都市人嚮往的靜宓與悠閒，當縱貫線火車呼嘯而過，基隆河水聲淙淙漫流，遊客讚嘆的從來都只是風景，以及清新自然的環境。對這裡曾經的轟轟烈烈置若惘顧，彷彿一切的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但周朝南沒有忘記，也不願忘記。

82歲的周朝南，外表看來像50歲，難以想像，這位大半生都在深不見底的礦坑工作的勞動英雄，竟如此溫文儒雅，身子骨又保養得如此硬朗。

周朝南笑說，他們家族有17位礦工，他自己14歲就下坑，因為父親歷經礦場意外，壓傷腦部，雖撿回一命，但靠勞保一個月只能拿3.5元補助（約可買2斤米），加上必須長期服用中藥，家中的開銷，只能靠母親一個人做礦工（女礦工）維持，周朝南毅然決定中止學業，下坑工作，在此之前他成績十分優異，考上基隆中學初中部，才讀一年便輟學，可說十分可惜。

「當時我跟媽媽說我不要讀書了，我幫你賺錢，媽媽不肯，她說『我讓你讀書就是不要你做礦工，沒有用的人才做礦工，只要你不偷不搶，去當乞丐也沒關係』，我說我們家都快沒東西可吃了，父親又病了，我是大囝（長子），一定要扛起責任。」

拗不過周朝南的孝心，母親只好答應。

周朝南對礦工工作如數家珍，宛如一本活的礦工百科全書。（攝影：王飛華）

跟著母親學做礦 展開地下工作

周朝南說，他一開始也沒有資格當礦工，只能隱身在母親背後，幫她的忙，「她如果一天可以賺60元，我幫她做，她可能可以賺到90元，就這樣熬到17歲時，爸爸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但身體虛弱仍無法下坑工作，我又再爭取當礦工，沒想到這一做就是一輩子，到現在還在為煤礦服務。」

「我是真正的地下工作人員啦！」周朝南笑說。

周朝南說，礦工危險性很大，工作辛苦又沒前途，所以很多人都反對，「如果不是為了生活，誰願意當礦工？」

雖說礦工行業風險如此之高，但台灣有一段時期完全依靠煤業支撐，煤礦業可說是台灣的護國神山。

「在我的那個年代，台灣沒有煤礦是不行的，它支撐了台灣的國防、經濟交通、民生，一切的一切都是要靠煤炭，就連要反攻大陸的60萬大軍，如果沒有煤炭給他們煮飯跟洗澡，他們早就叛變了啦！」周朝南笑說。

礦工是高風險行業，稍一不慎即有生命為險，圖為礦工必備的一氧化碳自救呼吸器。 （攝影：王飛華）

台灣護國神山 解除兩次能源危機

那麼煤炭從哪裡來？

「煤炭在地底下，要用礦工的鮮血跟生命去換出來。」

周朝南說：「你知道每挖3萬5千噸就要死一個礦工？台灣從日本時代到民國80年，總共死掉6千多個礦工，後來的海山、煤山煤礦的災難死了很多人，社會大眾才有感覺。所以我才說，煤炭是用礦工的鮮血和生命去換出來的。礦工的苦只有礦工和礦工的家屬知道……」

周朝南說得雲淡風輕，但身邊的人聽到可是心驚肉跳，一頁台灣礦業史，裡面有多少無名英雄的打拚與犧牲，這些故事若無人訴說，恐怕自此被世人所遺忘。

「上個世紀的台灣歷經兩次能源危機，一次是民國62年，一次是民國68年，中東發生戰爭，就沒有能源運來台灣，一切能源都要靠自主，如果不是礦工們這麼拼命，認真把煤炭挖出來，對台灣經濟的影響一定很大！」

只可惜關於那段礦業的輝煌跟礦工犧牲打拚的故事，並未留下記錄，課本裡沒教，雜誌很少報導，電視的紀錄更是鳳毛麟角……

「我們這些老礦工有點不甘心……」周朝南說。

許多原本就該淘汰的礦工用品，都在周朝南的悉心保留下，成為礦工文史館的展品。（攝影：王飛華）

入坑工作半世紀 留下4萬件文史資料

周朝南服務的瑞三煤礦於1990年全面停產，他也大約在此時退休，不過他的心思卻一直都放在煤礦上。

其實打從他正式下坑工作起，就開始留意關於礦工的一切，舉凡別人不要的機具、小工具、文史資料，他都細心留下、存放，妥善保管，幾十年下來裝了滿倉庫的寶貝，光是文獻資料就有4萬多件，十分驚人。

周朝南驕傲的說，「欸，我好歹也是基隆中學的學生，只是沒念完而已！」周朝南有見識，有品味，也有心，才能看出這些別人不要的廢棄物的價值，有耐心及毅力，才有辦法讓這些珍貴史料，等到重見天日的一天。

終於在2018年左右，周朝南重回當年工作的場域、現今「礦工文史館」的原址，這裡是他從14歲起天天要來報到的地方，礦工們來到這裡更衣，換上下坑的操作服，帶上必備的工具，準備展開一整天的工作，經常一處小小不到20坪的更衣室，可以擠下200多人。

沒想到一轉眼幾10年過去，這裡竟像廢墟一樣堆滿了垃圾及廢棄物，牆壁爬滿野草及藤蔓，周朝南愈看愈生氣。但轉念便想，何不自己下來整理，把這裡變成一處像樣的地方？

營運5年、口碑極佳的猴硐礦工文史館，一度面臨熄燈的命運，所幸獲得7千多人連署搶救，目前確定交由經濟部地礦中心負責，確定保留。（攝影：王飛華）

老礦工當導覽員 特別會說故事

「我的兄弟們說，政府不給我們錢，我們就用政府的錢來做事，哪裡來的政府的錢？就是每個月3500元的老人年金，我們十幾個人存了3個月累積的10萬元，主要是用來當租金，向瑞三煤礦的老闆把這裡租下來。」

說是用政府的錢，原來是自己的退休金，可知這些人有多傻，又有多熱情！周朝南說：「那時剛好電視劇《苦力》剛拍完，他們在附近搭了很多佈景，我們問他那些拆掉的木板可以不可給我們用？他們說沒問題，你現在看到的桌椅、裝潢，就是用那些廢棄的木料做的。」

「礦工什麼不會？我們一群人就是用挖礦的精神打造、裝潢這個地方！」

於是原本的辦公室、更衣室很快煥然一新，而且很快擺上齊備的展品、文獻資料、剪報，一本活的礦工百科全書，就這麼在猴硐瑞三煤礦本礦的旁邊誕生。

更珍貴的是這裡的導覽員，個個都是老師傅級的礦工，由他們親自解說礦工的歷史、技術眉角、辛酸故事，不但特別生動，而且有血有肉。

猴硐礦工文史館的女礦工專區，忠實呈現女性在礦坑工作的艱辛。右上角「礦工界林志玲」的身影就是誰這裡被發現。（攝影：邱祖胤）

活的礦業百科 有人的味道

像是入口處的解說看板，就是以「人」為主體，告訴民眾過去的挖礦的分工，包括掘進工、探煤工、押車工、改修工、捨石工、軌道夫各司其職，而過去礦工入坑要先領「火牌」才能通行，現場一字牌開的「火牌」，上面刻著人名及番號，看得到、摸得到，一下子就讓人穿越時空，嗅到礦坑口的人味。

展區裡的機具也是一絕，小至挖掘細處的小鏟子，大至鑽動巨石的「鴨頭」，還有啟動坑內運輸的捲揚機……，說這裡是全台灣與礦業有關藏品最齊全的博物館也不為過。

當然，周朝南還在挖礦的年代就喜歡帶著相機入坑，為台灣礦坑留下數量最可觀的彩色照片，當年「脫褲膦的兄弟」光著屁股讓他拍照，在狹窄的坑道幾乎趟下身來工作的身影，有歡笑也有淚水，都在這裡看得到。

短短5年間，猴硐礦工文史館的名聲很快傳開來，包括台大、北科大、政大、北藝大、淡大及雲科大的師生，更是經常來這裡取經，這對周朝南及這群老礦工而言，無疑是最大的鼓舞。

有一位教授甚至說，「全世界沒有一個博物館，是由礦工自己存退休金、自己動手打造修繕、自己說自己的故事的，你們是最有味道的博物館！」

後來更有拍攝團隊特地來採訪，完成《猴硐奇譚》影片，獲得文化部金穗評審特別獎。

原本做為礦工換裝、更衣的休息站，廢棄多年後，變身為礦工文史館，在猴硐山城訴說著礦業的動人故事。（攝影：王飛華）

2024年差點熄燈 7千連署終獲保留

不過周朝南萬萬沒想到，辛苦打造的文史館，差點就要收掉，原因是租約到期，地主也有自己的想法，希望他們搬離。

2024年，這個消息很快傳開，周朝南和他的兄弟們感到無比失落，該年年初，他們在臉書發起「許我一座公立礦工博物館」連署，是告別，還是重生？交由大眾來決定，沒想到竟引來7000多人連署，希望政府能出面，讓這個獨特的文史館能夠原地留下來。

原來他們的用心，早就被看到。

周朝南說，後來經多方奔走，又透過中央部會協調，最後將由經濟部地質調查及礦業管理中心接手，且日前已與原房東簽約，礦工文史館確定可以留在原址！

令人振奮的好消息！

歷經一整年的擔心，如今終於塵埃落定，周朝南既感動又感慨。

周朝南說，5年多來，文史館來了將近140多團，每團20到40人不等，等於有好幾萬人來過這裡，他自己大概就帶了40團。

「礦工們為國家能源打拚而犧牲，最起碼也是為了家庭而犧牲，為了一家人的溫飽而犧牲，他們都是好人，他們的故事值得被傳頌下去。」

周朝南的另一半、資深女礦工吳寶銀，生動的解說深受遊客歡迎。（攝影：邱祖胤）

夫妻二人都是礦工 兒孫滿堂

周朝南的太太吳寶銀，也是猴硐礦工文史館的解說員之一，兩位神仙眷侶生下兩男兩女，如今孫兒多達16人，曾孫也有3個，真正的兒孫滿堂。

吳寶銀17歲就下坑工作，她和先生兩人可說見證猴硐礦業的輝煌與沒落。吳寶銀在這裡的解說深受歡迎，尤其是介紹到女礦工的故事，更有現身說法的臨場感和感動，其中有「礦工林志玲」美譽的女礦工，就是透過這裡的介紹而廣受媒體流傳。

更催人落淚的是，吳寶銀每次向遊客說到自己差點在礦坑裡生產的驚險情況，聲淚俱下，讓人深刻感受到礦工工作的危險，女性更是不容易。

吳寶銀說，猴硐一帶有18處礦坑，每個礦坑都有工寮，她們帶遊客導覽時，會盡可能到不同的礦坑去參觀，每處距離約2到3 公里，一趟走下來也滿辛苦的，因此他們會為遊客特別準備便當。

「他們願意來跟我們聽，我們就要很感恩了！」

若非透過猴硐礦工文史館的照片，許多人難以想像礦工的作業有多艱苦。（邱祖胤翻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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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礦工文史館就地保留下來，周朝南前不久也獲得基隆中學校長親自頒發畢業證書，周朝南心滿意足。打拚半生的心酸路，沒有白走。

這對夫妻就是如此真誠、熱情、好客，不禁讓人遙想當年刻苦困頓的時空與環境下，有多少和他們一樣純樸、真誠的礦工，不論男女老幼，一心只為一家的溫飽出生入死，卻意外救活了在風雨中飄搖的島嶼。

我們生在富裕的當代，難以想像我們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是如何省吃儉用、胼手胝足，只為把一家人養活。看到周朝南、吳寶銀本人，聽到他們毫無修飾的肺腑之言，以及曾經在地底流血流汗的驚心動魄，我們或能想像上一輩人的用心良苦，並發自內心向這些用心過生活的先行者致敬。

他們不只是護國神山、勞動英雄，更是再苦也要活下去的精神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