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嘉義昔日禁地 在舊監更生島開啟新想像

如果你看過《X戰警：最後戰役》、《絕地任務》或《1996黑獄風雲》，相信對美國「惡魔島」監獄絕不陌生。那是美國總統川普前陣子宣布要重啟的阿爾卡特拉茲島（Alcatraz）聯邦監獄，在1963年關閉後轉型為觀光景點，每年遊客量達百萬人次以上，還一度受旅遊網站評選，成為全美第一觀光勝地。

近年來，台灣有座早已不再收容受刑人的舊監獄，其實也漸漸成為不同團體間口耳相傳的熱門地標。2022年起更以「舊監更生島」為號召，搭配多種文化體驗，讓監獄成為教育場地，更在今年成為首屆百大文化基地之一。

有企業將此訂為員工培訓地點，在陰森水泥牆前大玩破冰遊戲；有學校帶領學生，讓孩子們在沒有冷氣的牢房中，拋開手機，從不同主題中體驗法治教育；還有好友們三五成群組團，前去大玩監獄實境解謎，還央求工作人員換上特定服裝，追求管教。

嘉義舊監獄為國定古蹟，創建於1919年，並在1922年竣工啟用，完整保存日治時期的賓夕凡尼亞式監獄建築。（攝影：裴禛）

全台唯一 日治時期監獄建築群

這熱門地標便是嘉義舊監獄，長年間開放民眾參觀、聆賞導覽，大門口前牌匾如左右護法，黑體字深深寫著「以法律己」與「以德化人」，搭配土灰色高聳圍牆，警世也勸世。

沿著圍牆一路右行，轉眼卻又換了種風景，一棟棟日式木造建築還有紅磚牆，夾雜些許綠意與豔陽藍天，倒還真像來到哪一處的文創園區，恍惚間，一顆光頭從赤紅鐵門前探出來，熱情探問。

光頭綽號是工頭，他是台灣田野學校執行長葉哲岳，人高馬大的模樣，不笑時看來有些嚴肅。台灣田野學校剛進駐宿舍群初期，他想著，要好好與附近居民打好關係，有天看到鄰居阿嬤出來散步，爽朗向前問候，臉上堆滿笑意，一路朝阿嬤走去，結果眼看他越走越近，老太太竟眼神驚恐大喊：「你毋好閣過來了啦！」以為他是更生人。

台灣田野學校是最早進駐嘉義舊監獄宿舍群的民間單位之一，監獄日式宿舍聚落群占地共達1.28公頃，是全國唯一完整保存的日治時期監獄建築群，見證百年來台灣獄政文化發展，且至今仍有當時於監獄工作的員工居住當地。

遊客至今能看見保留完整的舊監獄及宿舍群，其實是歷經前人長年努力而來。因嘉義監獄在1994年遷移至嘉義縣鹿草鄉後，舊監獄就一直面臨拆除壓力，但多年間屢有不同領域代表，以文資角度大力爭取保留舊監獄，多年過去，嘉義市政府終拍板將其列為市定古蹟，並同步啟動修繕計畫，2005年更升級為國定古蹟。

葉哲岳長年帶領團隊走入地方社區，勞動過程也常穿一身工裝，因而擁有「工頭」綽號。（攝影：裴禛）

以修代租進駐 田野學校拓荒之路

將葉哲岳誤認為更生人的便是過去監獄員工眷屬，葉哲岳笑說，其實住在宿舍群的監獄員工眷屬們，與受刑人們關係很緊密，「他們都會稱呼收容人『同學』，畢竟進來就是在學習重新做人嘛，這邊的宿舍修繕還有最早蓋監獄，其實也都是『同學』們幫忙的，以前監獄後面有農場，『同學』也會去那工作。」

當監獄不再收容受刑人後，監獄宿舍群也漸漸沒了生氣，尤其舊監獄去留議題多年間均無定奪，讓本就帶有禁忌色彩的監獄建築群更顯黯淡。雖後來監獄本體建築啟動修繕，但宿舍群歷經多年歲月，早已沒落，嘉義市政府文化局便啟動「以修代租」模式，除邀請大專院校學生參與打造，也開放民間單位申請進駐。

葉哲岳說，台灣田野學校是最早進駐單位之一，「那時候進來這裡，很多屋頂都是破的，因為後來沒什麼人住在這裡了，所以幾十年來就慢慢衰敗，像是廢墟，有人會在這邊打毒品、偷鋸木頭，或是青少年在這邊聚集。」

回想初期進駐時光，葉哲岳形容就是種「開拓」，把地上針筒丟掉、拔野草、修房屋，真的如「工頭」般，日日夜夜整理這些荒地，但一邊勞動便會一邊想像著，到底撥開這些荒蕪後會看見什麼樣的風景？

葉哲岳身後即為尚未重建完成的宿舍群房屋，如台灣田野學校進駐初期一般。（攝影：裴禛）

蒐羅監獄傳說 設計展開啟文化體驗

回頭細算，光是駐地改造的時間，台灣田野學校大約就花了7年。在這7年間，他們不只以手腳做工，也以口耳編採不少監獄傳說故事。葉哲岳舉例，像是在監獄裡的人，其實未必是犯罪之人，「在非常非常早期，制度還沒那麼完善時，有些大老闆會特別買通關係，讓自己進去住一個晚上。」

先別誤會，不是有錢人的興趣特別。葉哲岳解釋，「因為他們也許算命算到有牢獄之災，所以就會特別進來擋災。」或是不少收容人其實是進來頂罪的悲慘故事，也不在話下，「所以說，圍牆內的不一定有罪，圍牆外的也不見得沒罪，只是沒被抓到或沒被判而已。」

2021年，台灣設計展選在嘉義舉行，那道看似有形的圍牆模糊了界線。因為台灣田野學校與同心圓設計・影像合作，策畫了「舊監青年旅店」，讓牢房變成青年旅館的限時體驗，吸引一堆人「搶著被關」。

葉哲岳說，當然不是真的開放大家在裡面住一晚，就是提供半小時不等時間的體驗，藉機讓大家走進嘉義舊監獄，還改造一些空間，像是將典獄長室改為櫃台、推出單人房與團體房等等，也因為當時群眾迴響，他們後來才延續實境解謎等體驗活動。

嘉義舊監獄以俯瞰視角可看出採放射狀（扇形建築型式）的掌控系統，這也源自西方早期提倡現代化監獄的理想原型，圖中可見不同區域的警示燈，若哪個區域出狀況，便能一目了然該前往哪區支援。（攝影：裴禛）

大男孩求管教 開啟多元遊戲想像

嘉義舊監獄自對外開放後，館方便設有解說牌、示範服裝等，分享受刑人於獄中生活作息。而台灣田野學校自2022年起陸續發展的實體活動，則是以遊戲方式，在各種族群回饋「做中學」，挑戰監獄場域如何帶來更多體驗。

葉哲岳說，他們從外界最好奇監獄的話題發想，例如很多人愛問這裡有沒有發生過越獄事件？有沒有刑場？刑場在哪裡？將這些變成劇情，就變成了可以探索監獄的遊戲，像是可以一人用手機玩的探索，或是團體客可以玩的實境解謎等等。

「我們也有發展出導覽活動，工作人員會換裝變成管理人員，一批批帶人進去，不過這其實是被要求出來的。」葉哲岳笑說，本來他們也是較為「理性」的靜態導覽，告訴大家舊監獄的前世今生故事。

嘉義舊監獄營建主要由受刑人建造，日治時期嘉義為木材生產集散地，所以房舍的門窗壁板都是運用檜木。（攝影：裴禛）

結果，某次葉哲岳遇到一群看似剛退伍或休假的大男生，「我導覽到一半，他們就突然告訴我說：『你這樣沒比我們班長兇啊，你長這樣，你就要當典獄長！就要兇我們嘛！』」還露出不滿表情，建議最好連服裝也要與環境搭配，因此後來他們便製作多款服裝，還有橘色囚服。

這也讓葉哲岳發現原來還另有市場可供挖掘，「後來我們與劇團合作，還去學習怎麼扮演管理人員。」在監獄場域的魔力下，人似乎反而更能去探究自身心理，這也讓他們發展出法治教育體驗課程。

「舊監更生島」概念源自早期嘉義舊監獄建築群旁有護河環繞，在地圖上如孤島，團隊認為，只要心中有牢籠，監獄仍無所不在，希望民眾來到此地，可以在體驗中「更生」。圖為「心牢」體驗照。（照片提供：舊監更生島）

「我自己是三個孩子的爸爸，我覺得很多事情是很難教導的，例如生命這件事情沒有第二次，或是遵守法律重要性。」葉哲岳說，像有時聽到別人會開玩笑說，監獄可以吃免錢飯，也不用工作，很自由，既然如今有場域可以應用，就可以帶入法治教育體驗，還有結合距離學生較近的校園霸凌議題課程，讓孩子認識「罪」的不同形式。

過去他們嘗試，讓8名學生同在一間牢房，手機沒收，要坐要躺都沒關係，但不能交談，外頭有人巡守，15分鐘過去大家都受不了，接著團隊便進一步請學生試著想像，若是15天呢？1年呢？或是10年呢？讓他們體驗到自由的珍貴。

打破禁忌感 為在地居民開啟新視角

雖然台灣田野學校自2015年起蹲點嘉義深耕，但葉哲岳其實是不折不扣的台北小孩，他青少年時期於台中念書，後來成為一名景觀設計師，就業後因不同設計案全台四處跑，累積多種作品案例，因此與嘉義結緣。

「35歲以前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什麼都做感覺比較厲害。」葉哲岳回憶，那時嘉義市政府想要規劃各地社區，看了過往作品集，便邀請他們提案，他想到過去一些案子，「例如我們之前做液晶電視專區-樹谷園區，3年後退場，後來長怎麼樣？其實無法再觀察，就會想到我能不能更走進城市、土地，也許慢，但更持續的事情。」

台灣田野學校由台灣田野工場有限公司於2004年設立，多年來累積藝術參與、社群串聯及聚落活化等專業能力，並在2015年起蹲點嘉義深耕。（照片提供：台灣田野學校）

四處跑的景觀設計師，就這樣在35歲那年，帶領著全員其實沒一個是當地人的團隊落腳嘉義。以雙軸線進行，在進駐嘉義舊監獄建築群作為基地同時，也啟動嘉義市社區規劃，從原本與嘉義不熟的異鄉人，變成能為外地人解惑地方知識的專家。

「像是噴水雞肉飯旁邊的那個噴水圓環，它以前是城門的邊界，你可以看到旁邊路彎曲又小條，日本人來的時候要去做城市規劃，有錢人不肯讓人徵收重建，他們就從噴水圓環外圍拉到火車站那去規劃棋盤式新市鎮，打開新時代開始。」葉哲岳笑說，「每個地方就像一本書，都可以重新學習。」

不論是何種學習，收穫其實往往是雙向的，不只葉哲岳在嘉義找到生活的速度，他與台灣田野學校也打開了在地人的新視角。以嘉義舊監獄建築群為例，就讓不少人能夠拋開過去束縛，以文資角度重新認識昔日禁忌之地。

葉哲岳領軍的台灣田野學校，未來對於「舊監更生島」也有新時代想像，例如結合ESG與永續議題的體驗課程。（攝影：裴禛）

葉哲岳說，他們觀察到通常60、70歲以上的長輩都不太願意走進舊監獄，「除了會認為氣場不好，在地長輩們會有種刻板印象，覺得這裡又黑又暗，又是關罪人的地方。之前設計展時，孫子想拉阿公阿嬤，他們在門口死不進來，後來孫子一步一步勸，才發現其實跟他們原先想的不一樣，解開空間想像。」

對舊監獄宿舍群旁居民，更樂於擁有進駐團隊們的陪伴。幾年下來，當地辦過各式活動，葉哲岳他們總會擔心音樂、聲響吵擾到居民，居民們大部分年紀較長，總笑呵呵地告訴他們沒問題，反而開心又熱鬧了起來，像之前將葉哲岳誤認為更生人的老太太，還大開玩笑對他說：「沒關係，我們重聽，都沒聽到。」

「其實不論是團隊還是我自己，在這些與監獄、其他社區間的關係，大家會看見雖然嘉義小，但好像有獨特的DNA與濃度存在。」葉哲岳一一細數，不論是人人愛吃的火雞肉飯，還是四處可見豪氣的檜木房屋，再到這麼多的潛力老屋，嘉義人擁有自己的驕傲，「希望來到嘉義的人能夠越來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