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不是問題 衰老才是：桂冠詩人凝視老年【書摘】
（中央社網站）高齡化社會既成定局，每個人都要學著面對年老、正視老年。近年愈來愈多中年作家書寫照護父母的心情與壓力，以及年歲漸增之後，日常生活的改變。2018年去世的美國桂冠詩人唐納．霍爾（Donald Hall）在年過80之後，以幽默而不自憐的文字，寫下緩步於生命盡頭所見所感的老年風景。讀了他的文字，你或許會以嶄新的視角看待身邊的長者，也會以不一樣的思維準備迎接自己的老年。
唐納．霍爾（Donald Hall，1928-2018），第14任美國桂冠詩人，是詩人、作家、編輯，也是文學評論家，著有詩集22卷以及兒童文學、傳記、回憶錄、散文等50多本書；曾獲佛洛斯特獎章（Robert Frost Medal）、新英格蘭筆會獎（PEN New England）等諸多獎項，以及普立茲詩獎、美國國家書卷獎等提名。
霍爾在《死亡不是問題 衰老才是》描繪自己的老年生活：「新的詩不再降臨，隱喻與聲韻的奇蹟不再發生，散文倒是繼續一直來。我感覺到圈子不斷縮小，遲暮是一場慶祝失去的典禮。」讀來仍富含詩意，我們在14篇散文裡看見他以各種不同的視角觀看、剖析、回憶、展望老去這件事。
「因為喪失能力而惋惜、憂鬱無濟於事。不如整天坐在窗前，愉快欣賞鳥兒、牛舍、鮮花。寫下我所做的事也十分舒心。」因為行動愈來愈艱難，霍爾不得不坐在窗前，而他把這個不得不，變幻成相當動人的篇章。中央社取得授權與您分享部分內容。
窗外
我坐在藍色扶手椅上，望著窗外。我步履維艱，不再駕車。我望著窗外。起床前就開始下雪，現在看起來應該積了10吋深；據說今年的積雪會高達1英尺半。我的座位旁有3扇窗，中間那一扇既深且寬。外面的窄窄門廊夏季遮陽、冬季擋雪。我遙望40碼外的牛舍，有如狂風中飄搖的驅逐艦。我欣賞鳥兒飛來覓食， 餵鳥器掛在魚鱗板上， 配合我的視線高度。整個冬季，燈草鵐與山雀都來這裡補充營養。像今天這樣積雪很深的日子，十多隻鳥同時光顧，餵鳥器都被壓彎了。牠們從樹梢棲息處飛掠而下，啄食，再飛回光禿禿的樹枝上。牠們翩然落下，鳥喙啄入種子，接著匆匆離去：五子雀、黃昏雀、北美金翅雀、麻雀。
大部分的日子，松鼠會來偷鳥食。我很樂意餵食松鼠─住在樹上的老鼠，像籃球場上的控球後衛一樣靈敏─但天氣好的時候，牠們會跑來驚嚇我的雀鳥。牠們從雪堆跳上門廊再躍上餵鳥器，大口享用我的山雀飼料。今天沒有松鼠，積雪太厚的日子，牠們會躲在雪堆下的隧道中。同時，大批鳥兒前來用餐。
日光漸弱， 飄雪不止。傍晚4點的暮光中， 鳥群早已離去， 在某處以某種方式沉睡。不，一隻五子雀落下，啄食殘存的一粒種子。牛舍的形狀逐漸黯淡。這座牛舍興建於1865年，一年到頭，我日日凝望。
我的母親在康乃狄克州的家裡住了將近60年，在那裡迎來90大壽，她人生的最後10年都望著窗外（我父親52歲便過世了）。母親生日當天，我與妻子珍早早去到她家，中午時，我的子女與孫子女抵達，給露西奶奶一個大驚喜。我們一起擁抱、歡笑、拍照，直到我發現母親的歡喜再也抵擋不住疲憊。我把年輕人趕走，母親坐在熟悉的真皮安樂椅上，閉著眼睛休息，恢復體力。
她過世時，只差1個月就滿91歲。她的頭腦依舊清楚。過世前一週，她讀了第10遍《我的安東妮雅》。晚年她大部分的時間都讀阿嘉莎‧克莉絲蒂的作品。她說，活到90歲的好處就是讀完一本偵探小說之後，即使過兩個星期再讀一遍，也不會記得兇手是誰。即使如此，她人生最後的幾個月實在淒涼。膝蓋關節炎讓她只能坐著或躺著，安養院的菜色很差。我們每天都去看她，直到她過世。1年後，年僅47歲的珍因白血病而將不久於人世。她給我看生病之前寫的詩，其中一首是〈在安養中心〉，描述我母親最後的那段日子。珍使用了馬匹繞圈奔跑的意象，圈子逐漸縮小，直到最後消失。
20年後，我的圈子也開始縮小。隨著每個季節過去，我的平衡感越來越差，有時候甚至會摔倒。我再也無法自己下廚，只能用微波爐加熱現成的食物。扣鈕釦的動作也變得緩慢笨拙。今年冬天我只穿套頭厚上衣；我母親最後10年都穿寬鬆的套頭長袍。
之前幾年我還有開車，非常緩慢謹慎，但是80歲那年我發生了兩次車禍。我生怕遲早會撞死人，於是放棄開車，現在當我要去購物或就醫，都必須有人接送。親愛的女友琳達‧ 昆哈特住在距離我家1個小時的地方，每次搭飛機她都得幫我推輪椅在機場移動、過安檢。我坐著朗讀詩作。如果我想看畫，琳達就幫我推輪椅逛博物館。新的詩不再降臨，隱喻與聲韻的奇蹟不再發生，散文倒是繼續一直來。我感覺到圈子不斷縮小，遲暮是一場慶祝失去的典禮，但相較於47歲或52歲早逝，衰老還是比較好。因為喪失能力而惋惜、憂鬱無濟於事。不如整天坐在窗前，愉快欣賞鳥兒、牛舍、鮮花。寫下我所做的事也十分舒心。
一代又一代，家族的老人坐在這扇窗前看四季遞嬗。這棟房子裡有嬰兒出生的床鋪，那個嬰兒於80年後在同一張床上死去。
我從小喜歡老人，最後我自己也根據自然法則成為老人。一個又一個的十年接連過去─30歲很可怕， 40歲我毫無印象， 因為一直酒醉；50歲最棒了，因為我的人生徹底改頭換面；60歲延續50歲的精彩─然後我罹癌，珍過世，接下來幾年，我走進另一個宇宙。無論我們多警覺，無論我們自覺多瞭解會發生什麼事，老年依舊是難以預料的未知星際地帶。那是一個外星世界，老人是另一種生命型態。他們的皮膚是綠色的，兩顆頭都長了觸角。老人有的可愛、有的可惡─在超市裡，那些阿嬤老是愛擋路─但最重要的是，老人永遠非我族類。當我們活到80歲，就會明白我們是外星生物。倘若我們一時忘記自己老了，只要一站起來，身體就會發出提醒，還有年輕人看我們的眼神，彷彿在觀察綠皮膚、兩顆頭加觸角。
對於我們這種隔離狀態，有些人的反應很無禮，有些人則很熱心，但所有人都表現出優越感。有一次，一位女士投書給報紙稱讚我所做的事，她稱呼我為「善良的老紳士」。她的用意是讚美我，因此寫了「善良」與「紳士」。「老」這部分確實沒錯，她讓大家知道我不是暴躁的老番顛，而是「善良」又「紳士」，將我放在這樣的框架裡，她就可以摸摸我的頭，聽我發出呼嚕聲。說不定她比較想看到我搖尾巴、舔她的手，發出狗狗撒嬌的聲音。家庭聚餐時，子女與孫子女對我關愛有加；或許我是邊緣人，但並非隱形人。一個孫女的大學室友，我們才第一次見面，她就拉來一張椅子直接坐在我前方，背對著我，阻斷我和家人的交流。我不存在。
當對老人的和善中暗藏優越感時，那樣的態度看似善良，但其實只是自我感覺良好。有時候，年輕人對待老年人的方式簡直是鬧劇。我因為獲頒國家藝術獎章而前往華府，特地提早兩天出發去看畫展。在國家美術館， 琳達推輪椅帶我一一欣賞畫作。我們停在一座亨利‧ 摩爾的雕塑作品前，一位美術館警衛，大約60多歲，留著花白的八字鬍，他走過來，熱心地告訴我們雕塑家的名字。我寫過一本研究摩爾的書，所以非常瞭解他。我和琳達各自思考是否該說出這件事，但最後決定算了─說出來有自誇之嫌， 而且會讓那位警衛面子掛不住。兩個小時後，我們從附設的餐廳出來，又遇到那個人，他問琳達午餐是否滿意。然後他彎下腰對我說話，搖搖一隻手指，露出噁心的笑容，提高音量說：「飯飯好吃嗎？」
無論哪個季節，我都會眺望牛舍。1月，隔著飄落白雪我看著；8月時，裝在直立木牆板上的格網爬滿玫瑰藤蔓，我依然看著。盛夏時節我看著，11月初秋早早天黑後我依然看著。8年來，這座牛舍從養牛的地方變成純粹觀賞的目標。道路前方，我看到榆樹朦朧的形影。150年的歲月讓榆樹從青綠嫩芽變成乾枯老樹。在窗前，我看著雪白大地轉為淺綠、深綠、橙黃、火紅，然後變成枯枝下的一片棕色，直到白雪再次落下。（編輯：趙敏雅；書摘由悅知文化授權，經中央社節錄）1120615
- 作者｜ 唐納．霍爾
- 譯者｜ 康學慧
- 出版社｜悅知文化
- 出版日期｜2023/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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